柴诸在旁听着,忍不住暗嘶凉气,看着如绮袖的眼神都不对。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本就是你的家业),又有情有义(帮忙照看楼里的姑娘),既全了情理,又有利益动之钱(迟春阁日进斗金可不是说笑的)、权(能在昶裕城要地开出这么一家与众不同的青楼自是有足够的背景)、色(迟春阁下一代的四季任由挑选)

几乎有一瞬间,柴诸生出面对自己姨母的头皮发麻之感。

似乎看出了少年的不愿,岁月流逝中只是越发美艳的女人挑唇又笑,如姨知道你志向远大,不会把你一直困在这个小地方,五年不、三年就可

你若是想要科考,昶裕的学馆也不少,子衿馆更是有严孝伯老先生坐镇,便是比之姑苏的鸿雁馆也不差什么了如姨还是有几分面子,可让人荐你入学

趁这些年,在这里好好准备一番

如绮袖说着,又冲着少年笑得意味深长。

虽没明说,但也表明了愿意促成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

柴诸:

听听、听听这都是些什么天上的条件!

柴诸在旁都有点心动了,要是换个人在这里,就算当场答应他也不奇怪。

嗯、换个人。

要是这对象是霍言的话,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小子会改变自己的最开始的心智。

即便现在知道这小子的身份背景,柴诸也很难想出对方到底是在何种境况下长大的,好像这世上没就有什么能让他心动的。

柴诸想到这里就有点纳闷:明明这小子挑得很,就连在山匪窝里都能想法子先要张兽皮,这一路跟行来更是衣食住行样样精致。

那他到底是怎么生出一种这个人无欲无求的错觉?

果然

还是长相问题吧。

这小子就长着一副君子皎皎如明月、回首好似天上人的好相貌,不知不觉地就潜意识里认为这是个喝露水都能活的仙人。

实际上,可一点都不是这回事儿。

肉不嫩不吃,茶陈了不饮、连白饭是陈粮还是新粮都能一口吃出来

坐拥柴家万贯家财的的柴少当家都没那么挑的,柴诸怀疑霍言那根舌头都要成精了,这可比只需要按年供奉的仙人难伺候多了。

柴诸正满肚子腹诽一路上霍言种种罄竹难书的恶劣行为,却突然对上了如绮袖侧瞥过来的视线。

虽然这位如夫人总是自称老了年纪大了,但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她都像是一朵开道盛极的牡丹,维持着绽开到最热烈的姿态、毫无衰颓的迹象。

这会儿她眼波流转的递了个眼神儿来,经事尚少的柴诸几乎立刻就看呆了。

对方再对他笑笑,直叫人忘却一切,只顺着美人的意思来。

柴诸差点就一起开口,帮忙劝霍言。

之所以是差点,因为他偏过头去的时候,霍言也似有所感、转头对他笑了一下。

好看是好看,像是清风拂过竹林,明月照在潺潺溪流。

但是在经历过昨天晚上的柴诸眼里,他就像当头被竹竿子砸了一脑袋,转身又被一脚踹到冷冰冰的溪水里。

被湖上含着水汽冷风一吹,柴诸哆哆嗦嗦地就从刚才的美色陷阱里清醒过来了。

柴诸:!!!

说实话,要不是这会儿在船上,他绝对转身就跑!

这段位的谈话,根本不是他能掺和的。

呜呜呜,姨母救命!

您外甥知道自个儿还欠历练,但是这种事情不是该循序渐进吗?别一上来就这么高难度啊!!

他悄悄、悄悄地、尽力不引人注意地往林阁主身边挪了挪。

如薄雪云雾般的女子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的避难行为。

柴诸:QAQ

#可把孩子感动坏了.jpg#

而那边,楚路算是了解这位大美人的性子,有些话题是可以回避过去,但是有些事情要是没有得到个答案,她是不会罢休的。

他摇摇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如绮袖的邀请,多谢如姨,不过不必了晚辈还有些事,想要去京城问一问。

少年收敛了笑容,那双温润的浅褐色眸子认真看来时,如绮袖恍惚看见了那个梦里的人,她一时怔住了。

眼眶似乎有些发酸,在柴诸惊愕大目光和林珑投来的关切眼神下,如绮袖触了触自己的脸颊,果然碰到了湿漉漉的痕迹。

如绮袖其实很擅长哭、也很懂得哭。

早些年在楼中的时候,她就知道,怎么哭才最显柔弱、怎么哭才最惹人怜惜。

只是后来遇见那人后,她便许久没哭过了。

那人让她明白,人生在世、可以不必出卖尊严、不必出卖身体,不需要像是藤蔓一样缠绕攀附任何人,她可以凭借自己活下去。

明明是同一个世间,可那人让她看到的,是自己人生前十余年,从未见过的风景。

如绮袖其实明白的,她那份感情与其说是爱恋,不如说是救赎、是崇敬和仰望混杂而成的遥远憧憬。

那是仙人、是神明

是一切不可接近的距离、不可触碰的圣洁。

*

可最后大人离开府邸的那一日,她确实哭了。

哭得嚎啕凄惨、毫无形象可言。

不值得、不值得啊!!

这肮脏污浊的世间,有什么值得他为之赴死的存在?!

那人似乎也愣住了,最后露出无奈又包容的笑。

他迟疑了一下,温热的手轻轻落在堆叠云髻的发顶、一触即离,旋即递来的是一方带着青竹纹样的方帕。

最后的最后,她死死搅着那方帕子,注视着如青竹一般挺直修长的背影。

他走得从容又平稳,好似只是平平常常地赴一场宴会,而不是通往一场必死的结局。

如绮袖突然明白了

和当年一样,和那一年的拂云楼中一样

就如当年对方将她从挣扎的浊潭中拉出来,而这次他拉的、是尘世中的芸芸众生。

只是另一端太沉太重。

他只能选择让自己坠入最暗最暗的深处,以此让另一端自污浊中牵引而起。

不值得!怎么会值得?!

她怨恨、憎恶

连同伸出手求救的她自己。

可最后的最后,那人却是笑着的。

于是,如绮袖想:

大人回去了吧、定然是回到天上去了

这污秽遍布的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停驻的。

只有这么想,那些深夜辗转中翻腾起的恶意才稍有平息。

但她不敢、一丝一毫也不敢透露出愤恨和恶念。

如果那人在天上看见,定然会厌恶她的吧?说不定会后悔当年救了她。

前者、是她此生最为恐惧的梦魇;但倘若是后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44章 权佞14

旧日的记忆控制不住地翻涌而出, 涂着蔻丹的指甲陷于掌心。

但在如绮袖陷入更深的情绪之前,一方雪白的帕子出现在她眼前,这与旧日场景重合的一幕让她愣愣抬头, 对上一张年轻许多的面容。

可其上的表情与神态,似乎都与昔年那人一般无二。

比之父子血缘, 更像是转世轮回

如绮袖怔住, 心中蓦地燃起一股希望来, 可还不等她自己意识到,那宛若幻象一般的重合只持续了瞬息、就突然破碎了。

少年眉头微蹙、担忧的唤了一句, 如姨?

如绮袖使劲儿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条帕子,她没有用来擦泪, 而是死死地攥在手心,一如当年。

柴诸完全在状况外, 一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好端端的说着说着话如夫人突然就哭了。要是这还能被想起旧事这种理由解释,但等到霍言递了方帕子过去, 对方的神情变化就不好描述了。

反正柴诸的反应,是下意识地又往林珑的方向靠了靠。

他可绝对不是怕了。

就、就就是不忍心

对、不忍心看见美人垂泪。

好在如夫人最后也没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她只是紧紧攥着帕子,神色似是恍惚。

小舟顺着水流而下, 已经快到岸边,如夫人突然站起身来,也没管船尚未停靠, 连理由都未寻、便匆匆离去。

金线滚边绣着花枝的裙摆被湖水浸湿、又拖了点岸边的污泥,狼藉的水迹自花园的石子路上蜿蜒远去, 看着那道红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因为船上突然少了一个人带起的舟身摇晃也终于停了下, 柴诸这才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错以为如夫人会拉着他们这一舟人直接沉到湖心。

对方那一瞬的神色,真是很有话本子上的以人心为食的蛇蝎美人风范了。

果然是错觉吧?

柴诸觉得或许是上次遇到山匪留下的后遗症,反正从那边出来之后,他总有点疑神疑鬼、心神不宁的。

本来在霍言身边还安心点,但是从昨晚知道霍言的霍是那个霍之后,他之前那点心神不宁都可以说是小意思,这小子才是他身边随时可能炸开的那个惊天闷雷。

总之,这会儿那点突然预警的危机感消失,柴诸这才后知后觉地担忧起刚才如夫人那明显不对的状态。

林珑摇了摇头,却没多解释。

注视着那位大人落的如此结局,谁又不会留下心结郁于肺腑呢?

他几乎为每个人都安排了退路,却只将自己的路彻彻底底堵死。

她叹道:让她去吧静一静也好。

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罢,那人终究不在这世间里。

她说完,顿了一晌,视线转向楚路,缓声道:我近年来谱了一曲,你可要听听?

楚路还不待回答,柴诸却是激动之下全忘了先前的阴影,哥俩好地一把搂住楚路的肩膀,满口替他答应下来。

不答应才是傻子吧。

明明到迟春阁的日子没赶上整日,却遇见了即便是十五也少有登台的如大家,现在更是被林阁主询问要不要听曲,要知道上一位得闻林阁主琴音的还是两年前游学到昶裕的留鹤居士,那位可是有名的琴乐大家。

柴诸觉得自己现在这运道,应该到对家的赌坊里去转几圈:赢不赢钱的还是其次,主要是给他们添添堵。

楚路觑了眼不知道想到什么正滋滋傻乐的柴诸,终究没说什么,默认了他这回复。

这只是个被即兴划来的小舟,舟身逼仄,坐了人之后虽还有空余,却连张琴凳都放不开,自然不可能行湖上闻乐的雅事。

不过,柴诸可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

还是地上好。

地上多好啊、安全。

虽然如夫人走了,但是霍言这小子还在船上。

只要有他在,柴诸总觉得屁股下的小船不太结实,有随时会翻的可能性。

一行人转道去了一方阁楼。

雅阁之中,林珑垂眸调试着琴弦,却突然开口,听完这曲,你若是还有疑惑未解再去京城吧。

柴诸这才想起来,刚才霍言拒绝如夫人的理由,是他要去京城打听事儿。

虽然知道霍言要去京城,但这具体的缘由,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也是因为他一直没问过。

毕竟在昨天之前,他一直默认对方往京城去是该用回这个字的。回家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他自然也没往别处多想。

这实在不能怪他误会,毕竟这小子一看就出身不凡,又一口地地道道什么奇怪腔调都没杂的官话,他觉得对方是京城人士实在是正常不过了。

柴诸突然就有些好奇:霍言是去问什么?问谁?是问关于、当年的霍相吗?

他这点突然升腾起的好奇疑惑,却被渐起的琴音压下。

林阁主的琴音不愧于她的盛名,柴诸脑海中尚盘旋着种种疑问,心神却随着拨弄的调子渐渐沉浸到琴曲中去。

这曲子并不像他常听的,其中甚少使用轻快变调,听起来厚重古朴,甚至让柴诸想起祭祀之乐,可它却并非在颂唱神明。

而是在诉这人间

柴诸不由得阖上眼,随着这乐声,他好似也步入了这张人间画卷

禾苗抽芽、炊烟袅袅,远处传来一两声幼儿的啼哭,又不知谁家孩童笑闹的声音混杂;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集市上小贩卖力的吆喝叫卖,又有偷儿被巡街的捕快抓住,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被扭送官衙;

亭台楼阁、觥筹交错,醉宴的主人夺了伶人的活计,于厅堂中一展剑舞;

书生赴京赶考,月夜不眠、索性执卷诵读;

重重殿宇之中,官员直言政事利弊,脊背如竹节般笔直;

边境荒漠,似有号角声响过,却是黄沙滚过的簌簌,侧耳细听,只闻几个老兵调侃玩笑,一轮圆月高悬于天,照亮了这安稳一夜;

柴诸本觉得这位林阁主像是独居幽谷的一株兰花、亦或是不染凡俗的新雪,红尘滚滚似乎都沾染不到她身。他虽未曾听闻,却也猜想,林阁主的琴声或许是天边浮云舒卷、或是孤山白鹤啼鸣,那必然是一种曲高世间无可和的阳春白雪。

却不想里面填满了整个人间

人间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