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说浓是最为好,关中平原的大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月光下的一切。

一切物体除了不显示出色彩,几乎和白天一样。

蒙毅正在苦劝他的兄长。

“兄长何必拿新帝命侍中侍郎替皇帝批答了一些奏章这种小事做文章。再说了,到了最后,所有的奏章都要皇帝陛下过目。”

蒙恬听了,还是一声不吭。

两人对坐在这矮脚桌上,蒙毅望着他兄长头发上生长出来的白发,心中一阵感慨。

其实蒙毅心中早就有了数,他兄长为什么会半夜三更睡不着徒劳在屋中叹息。

叹息先帝留下来的遗命没有人遵从;叹息朝臣趋炎附势,一味的跟着丞相阿附新帝;叹息蒙氏一族,将会遭遇王翦一家的命运。

蒙氏一族在秦国,已经是三代勋贵。

如果这荣耀终结了,蒙恬自认为无颜面对蒙家的历代先祖。

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总有人高风亮节,对于不正当的事情坚决拒绝。

事实上,当初蒙恬和扶苏两个人都没有料到,二世的继位,会让他们两个几乎闹到今日互相刺激防范的局面。

蒙毅看着他兄长,半夜不肯眠,双眼乌青,想来也是为明天的朝会发愁。

这月落如霜,落在蒙恬的白发上,微微闪着亮。

蒙毅见到从小和他一块长大的兄长如今这幅模样,自然免不得感慨一番。

“今日弟听到了一番高论,只是兄长未必爱听。起初我也觉得滑稽不可信,只是后来慢慢觉出来,确实有一番道理。”

蒙恬还是一言不发,蒙毅继续说,好似自言自语。

“此人说,先帝之所以早逝,是因为大事小事全部交给自己做,不肯相信旁人,最后积劳成疾。”蒙毅顿了顿,他见蒙恬神色有所动容,显然是将这番话听进去了,于是趁热打铁,继续道:“说先帝是贪权累死自己。”

蒙恬听了,自然愤怒到了极点,原本眼中是寂寞沙如雪,这下变得怒火在瞳孔里烧灼起来。

蒙恬大为惊诧,自然拍案。

“无稽之谈。在我心目中,天下就没有人能比得上新帝。你若非如此想,何必要在改制的事情上站在我身后呢。如今又与我说这种毫无根据的话来。”

蒙毅见他兄长被气到,想来他的护军都尉之位,是皇帝信任,一路提拔而来。

再说,这些年蒙恬在外戍边,不知道这朝中到底情形如何。

皇帝陛下求长生不老药的时候,蒙恬还在外面为皇帝攻城略地。

蒙毅见他兄长那么顽固,只能换条路子走。

“兄长不要生气。臣今日听了这番话,也很生气。索性就割了那人的舌头。”

蒙恬听了,渐渐平复安静下来。

蒙恬看着蒙毅,心知他这个弟弟既然说出来这番话,再者又接受了太学祭酒的重任,如今是断然不会和他走一条路。

“这兄弟之情犹如手足,你如今已经是新帝重用之人,我并不想拖累你。若是你觉得我这个兄长过于顽固,日后便另辟府门吧。”

“兄长这是什么话。我蒙毅若是弃了兄长,日后如何去见蒙氏列祖列宗。请兄长先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说完。”

“今日毅得到了不少消息,这最要命的怕不是陛下忽的对兄长发难。兄长若是继续和陛下对峙,会让旁人钻了空子。”

“旁人?”

“皇帝陛下今夜找见了勇武侯。按理说,勇武侯早就吊唁完毕,无需留在咸阳。而且当初先帝在世时,他跑去了陇西之地,为一方之主。”

蒙恬听了,自然面色阴沉。

“陛下在世,何来一方之主之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消息,是我从陇西来的好友那里听来的。陇西之地,一向荒僻,人烟稀少。但是却有荒原,牛羊极多。在李信的撑腰下,陇西有不少人违抗秦制进行互市交易。那里本就是秦国的地盘,昔日先帝为了镇压六国,从老秦国本地抽调了不少秦吏派去边地。”

“而勇武侯既然已经去了那个地方,自然百姓凡事都愿意听从他的命令,时日既久,谁人还又记得咸阳的皇帝陛下呢。”

蒙恬听了这番消息,自然惊讶。

“他手中无兵马,何以骄横。”

“此事倒先不必细论。弟以为,此事兄长必须心中有数。因为,当初李信就曾对兄长心怀不满,以为兄长军功不高而被提拔至都尉而不爽,如今新帝临位,兄长和陛下过不去,他若是出言。”

蒙恬听了,自然愤怒。

“既然只是个宵小之辈,如今你又知道他的罪行,直接弹劾便是,何必只告诉我一人。”

若是以前的蒙毅,自然会直接上报于皇帝。

但是最近,最近蒙毅自己经历了很多。

对着铜镜,蒙毅看不到昔日的君子,而是秦国的廷尉。“此事还未有确凿的证据,若是贸然向皇帝陛下揭发此事,兄长本就在朝中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如今毅又怎么能为兄长再添一个政敌呢。”

蒙恬见他弟弟说起这桩事脸上并无多少愤慨,自然讶异于他弟弟的变化。

但是这样会分析、审时度势,却也又让蒙恬觉得他弟弟如今才像个真正的廷尉。

从前蒙毅在朝中见到有了过错的臣子,一定会在皇帝陛下告发,还会请皇帝依律处决。只是如今,看他言辞,似乎不打算揭发此事。

蒙恬只为帝国的未来忧心,他郑重其事道:

“这件事,可不是寻常小事。你必须告诉皇帝陛下,陛下对他加以防范。”

蒙毅却十分淡定的说:

“勇武侯手中,无兵无权,就算是一方之主,也掀不起什么浪。但是他有着敌对兄长的心思。毅以为,这才是值得兄长防范的。”

蒙恬听了,自然开始坐不住了。

勇武侯,他确实在军中颇有威名。

就是如今,他的麾下也还有李信昔日的旧部。

这个年纪轻轻便被封侯拜将的人,可和朝中其他武将不一样。

曾有人说过,若当初不是先帝诏令如山,他这个护军都尉,其实是坐不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