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北尧没动怒。

许知非甚至无法理解,身边这个女孩作为程北尧唯一的女儿,在夜里一个人出门,不说几批保镖跟随,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如此景象,他怎么可能不怒。

可这个男人只是挂断电话,招手让小姑娘过去,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溪溪。”

许知非手里的温热顿时撤离,溪溪快步跑到耀目的男人身边,他蹲下来,抱她。

指尖余下的温热一点点消失。许知非确实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溪溪眼里亦有畏惧,她半年没有见到父亲,乍然真的给她找到,除了开心,对上程北尧深不见底的眼眸时,畏惧无比。

王泽不愧是跟着程北尧久经沙场的人,即使遇到“情人和金主女儿一起出现”这种情况也能快速做出应急措施。

他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捡起地上散落的文件,对程北尧弓腰:“我马上去查府里的情况。”

程北尧没应答,挥手让他去,表情晦暗如深。

望向一直站在门口的许知非,淡漠垂眼:“进来。”

许知非怀里还抱着关于沈氏的文件,被他勒令放在会客的办公桌上,随即就将溪溪放在她身边。

半年不见,重了。

许知非识趣,自己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通,最后静默。

最后是溪溪主动打破沉默,凑近许知非,小声问:“小姐姐,你认识我爸爸吗?”

许知非头皮发麻,在她碰上自己时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躲避。

小动作被反身的程北尧收入眼底,他面色沉郁,眸光冷锐,不知是在不悦哪件事。

许知非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不起眼的位置,轻声问:“叫什么名字?”

问的是程北尧。

男人背后是万丈烟火,逆光而立,有不怒自威。“溪,溪水的溪。”

只有一个字。

溪吗?程溪。挺好的。

女孩眼睛很大,也很亮,呆呆的看着对她置若罔闻的男人:“…爸爸。”

程北尧没应,只是给她捋好长发,“困吗?”

溪溪瑟然,莫名的生疏感涌入心头。程北尧一直对她冷淡,她知道,可小孩子总是亲近父母,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爸爸,她非常想念。

但是今天,她好像做错了。

这一幕落到许知非眼里却,非常温情。

冷峻的男人给女儿整理头发,轻声问她困不困。

她轻轻蹙眉,最后低下头,在角落里把没有做完的工作拿出来做,尽力让自己变得透明,不去打扰那样的温情。

王泽很快安排好一切,程北尧亲自将溪溪带回程家,许知非随行。

“爸爸,我不要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溪溪年龄小,声音软软的,喊那个称呼能让人整颗心都融化。

许知非移开目光。

程北尧显然无视了溪溪的请求,“有没有好好上学?”

“有。”溪溪这才咧开嘴笑起来,坐在程北尧的腿上掰着手指数:“我学会了好多,我会唱歌,会跳舞,还会背诗!”

程北尧浅笑道:“不错。”

程家这一晚灯火通明,程北尧的车子开进大门时,外头不一而足站立了许多人,他们下车,一众人尊敬至极。

对从来没有经历过大阵仗的人来说,看见这一幕绝对会震惊。

许知非没有,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最开始的那两年,冬天,她和他闹别扭,私自跑出去,断绝和所有人的联系,最后他在监控里找到她,不过半个小时,他赶到,竟然能把高峰期的路段清的干干净净,两分钟而已,一场令人震撼的清路就活生生演绎在她眼前。

她愕然,而他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俯身拦腰亲吻她的樱唇。

“朵朵,你不听话。”

这一场清路,是在告诉她,他在乎她。现在想起来,其实不然,也许当时他深层的含义是在讲他手里的势力。

可惜,彼时年纪轻,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

所以后来,才会那么那么惨。

溪溪被交给程家的保姆。

程北尧没进门,负手在一堆人里行走:“今天是谁负责小小姐的安全工作,自己出来。”

一众训练有素的大块头保镖站的笔直,竟被这个语气吓得指尖颤抖。平时溪溪多乖,一个疏忽,谁能想到她居然能自己跑出去!还带回了程北尧!

“爸爸!是我自己偷偷跑出去的!不关叔叔们的事!”溪溪被紧紧抱住,此时拼命挣脱,想扑到程北尧那里。

程北尧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对主动站出来的几个人淡淡的丢下一把锋利的匕首:“按照规矩,自己处理。”

断指。

“先生……”

王泽斜睨到男人的脸色,打眼色示意:“晚一些下手,可不只是断指这么简单了。”

许知非看得心头直跳。这是在程北尧这里重新洗牌的规矩,在她面前连伪装都不屑,直接撕开最残忍的一面,露出最里层的血腥给她看。

她移开视线,看到溪溪哭喊着被佣人带进房子里,扒在窗上泪流满面。

“爸爸——爸爸!不要!”

“爸爸!我错了!”

隔着音的哭喊传出来,凄厉到深入人心。

许知非的手冰凉,忽而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住,男人气息逼近,眼前突然被黑暗笼罩,下一秒,硬气的汉子们几声痛苦的闷哼窜进耳里。

十指连心。

许知非心头骇跳,整个人不知觉僵住。

蒙着她的眼睛的手掌撤离,睁开眼时,晃一下,眼前一片血红。

鲜血也确实溅了一地,染红了绿色的草地。

落地窗被打开,小女孩没有继续哭,她站在原地,直直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程北尧接过王泽递过来的手帕,细细的擦,模样看着依然温良,方才的血性像是他们做错的梦。“叫庄晏过来处理,最近一段时间,我不想再见血。”

手帕被无情的丢在地上。

男人走到女孩身前,蹲下来,试图去抚摸她的长发,被小手猛地打掉。

程北尧不恼:“看见了吗溪溪,你偷跑出来,我不会惩罚你,受罪的是照顾你的这些叔叔。”

没有疾言厉色,用最温和的语气,在小女孩的心口留下惨重的伤害和阴影。

程北尧轻轻擦去溪溪挂在脸上的泪水:“做我程北尧的女儿,不需要善良。”

心惊肉跳。

最后程北尧将许知非带回南桥,车子将灯火通明的豪宅抛的很远,通过后视镜看去,仿佛一座无人空寂的孤城。

许知非盯着程北尧的手看,那是一双非常好看的手,而就在刚刚,同一辆车里,他还抱着小女儿温情无比,问她学会了什么。尔后却将浓烈的血腥,强行加在一个刚懂事的孩子身上,并告诉她:“我程北尧的女儿,不需要善良。”

太残忍。后怕无数。

“看什么?”男人挑起她的下巴,轻挠,像逗猫。

许知非收回目光,到底说出了口:“她毕竟是你的骨血。”

他嘴角微沉,没有再碰她:“我不适合做好人。”

言下之意是,即使是亲生骨血,他还是会选择狠辣做事。

许知非陡然感受到了某些“敲山震虎”的意思。

程北尧深邃漆黑的眼里藏了无数情绪,而她看到了威胁的意味。

今天晚上这一场,也有给她警示的意味吧。

她若想逃走,他亦不会伤害她,但他会伤和她有关的人。比如……许家父母。

“朵朵,”他伸出他骨节分明,骨肉均匀的手,摊给她看:“我走到如今的位置,这双手上沾染的血是无法估计的。”

十指交拢,窗外霓虹错落的洒在男人身上,许知非想到的却不是温柔,是血光。令人生寒的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