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避重就轻,“姥姥记性真好,连‘婚礼策划’这种新词儿都记得。怪不得夏末那么聪明,能读到博士。”

“你也聪明啊。”外婆拍拍小舟的手,老人家心肠软,一见到小舟懂事就心疼,“好孩子,我都听你哥说了你跟他一个学校,将来也能读到博士。不过我看你哥书念到后来太辛苦,男孩子读到硕士就够用了。 姥姥看你比你哥还聪明呢,不像他白念的大书,成天闹失恋被女人甩。你哥没有看人的眼力,你帮姥姥看着他。”

夏末丢开手机,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他姥姥,“姥姥,我怎么就成天闹失恋了?哪有女人甩我?”

“你没有?我记得第一次你被女人甩,就是你念大学那年冬天吧,因为小舟被带走了你回家来跟你妈大吵了几天。后来你又回去上学,寒假的时候就说决定留学去了。姥姥问你以前都说不去,怎么突然又要走了。你说因为你喜欢的高中同学要留在国内,你才留下的,结果人家不爱你。你这才不想在国内待了——是不是你?窝囊男人!后来第二次……”

“啊啊,我错了我错了。”夏末一把捂上耳朵,“姥姥我错了,姥姥你这么大年纪做什么记性还这么好!”

“姥姥可不想再看你要死要活的样了,好好一个大男生,总在处对象这事上弄不明白。小舟你可不要学你哥这点。你跟姥姥说,你哥怎么就看上那么个处处不如他的姑娘?”

小舟走神了,被问着了,他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可能是……长得漂亮吧。”

“说得好像我是色狼似的。”夏末突然攻击上小舟了,“她还没你长得好看呢!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男人吗?”

小舟就像没被打断似的平静地跟外婆说,“还有可能是她心灵美吧,我哥看中了她的内心。”

“胡说八道!书念不好,还没工作,啥都没有她就心灵美了?”外婆说,“连脸长得都不好看,简直一无是处。我外孙什么都好,凭什么要她呢?”

夏末哑口无言,在他指望小舟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小舟突然沉默的像块石头。

“那……那是我妈让人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不见面我妈也不饶我。”夏末只好说实话,“见了也没觉得太差,我想那就相处一段时间看看。不都说……”他声音小了下去,“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

“你妈就是耳根子软!”外婆终于找到别人替她最疼爱的外孙承担错误,立刻发怒,“别人说什么她都信!肯定又是被人骗了!人家把闺女说的天上有地上没的,她想都不想就能信!耳根子软,胆子小,还却不开情面。当年我就说小舟不该送回去,那个夏老太婆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也不管孩子在这待的正热乎,那么小的孩子哪受的了东家推西家。说没爹娘的孩子不知道将来什么样,可看看人家小舟现在出息的一表人才,当年那帮糊了眼的都要后悔了吧!几家孩子赶得上小舟的?孩子什么都知道,你对他好,他也对你好。看看你们俩现在这样子,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妈白活了那么多年,都不如你明白事理。”

“姥姥你别生气啊,”夏末一骨碌坐起来,“我跟我女朋友这不是没到谈婚论嫁那地步呢么,这还八字没一撇呢,您老就跟着着急了。”他看到外婆身后紧张的小舟,又笑了,“你快别生气了,你心疼孩子,可小外孙这不就在你跟前呢么。”

外婆这才算了,小舟就给递水果。

“老人就像小孩,你别在意。”晚上夏末在西屋炕上铺床的时候跟小舟说,“这个夏天我要哄你们两个小孩,累毙了。”

小舟在那边帮他扯被单,“姥姥看见我用这么厚的褥子,会不会骂我娇气?”

“我姥姥没那么多事,再说她也知道咱们睡不习惯硬炕。她都没问,肯定以为是我受不了。”

小舟就低了头,再不说话了。

“不习惯?”躺了一会夏末问他,“被褥是洗干净的。”

小舟翻了个身,背朝夏末。“小时候……”他突然说。夏末觉得这是一个长篇的开头,注意听着。

“小时候我在屋里等你回来睡觉。”小舟慢慢地说,“你在窗外游泳池边上趴着给人打电话,我猜是你的小女朋友吧。我自己躺着很不高兴,心里很嫉妒,还很生气。你知道小孩子都是那样自私的。即使我没有父母,跟你不是亲兄弟也还是一样希望你不喜欢别人,只注意我。我就祈祷你赶紧跟她分手,不要爱她,只爱我。”

夏末笑起来,伸手摸小舟的头发,“当时怎么不跟我说?跟我说了,我就不打电话了。”

“你不是说在那个岛上祈祷特别灵么?”小舟说,“你在外头打电话,我就在屋里诅咒你分手,我还干了其他一点我不太有勇气说的事。但是刚才听姥姥说,才知道如果你没失恋,可能就不会出国了。我这人特别倒霉,只要干点混蛋事,就肯定会遭报应。你要是不出国,可能就会去看我。”

“对不起。”过了一会,夏末说,“我以为当年你太小了,很快就会忘记我。”

“偶尔能想起你。”小舟撒着谎,“不过记得不是很多。姥姥说的是你的初恋吗?”

“嗯。”

“你还爱着当初那个人吗?”

夏末翻了个身,平躺下来。他在困倦中努力回想那个男孩,曾经形影不离以为永远不会忘记彼此的人,现在已经失去了音讯。想不到自己竟然连他的相貌都记不清了,似乎很漂亮,很清秀,很活泼也很快乐,对小舟很友好。那时候失去爱情的痛苦,他以为永远不会忘,但现在还是忘记了。不值得。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同性恋,可是真正动心的两次,碰巧对象都是男孩子。后来那个男孩是大学时的同学,他还有记忆,照片也还在,也知道同在一个城市里,但是已经没什么联系的兴趣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发生的时候很愉悦,天是蓝的,世界是幽默的,一切都熠熠生辉。只是这种爱情的魔力转瞬即逝,他怀疑自己大概没有爱的能力。

“记不清他了,当时年纪太小。”夏末含糊说着,睡了过去。

第20章

阳光照在小舟的脸上,他睡得太沉,醒来觉得很乏力,全身酸疼,懒的不愿意张开眼睛。耳边听见母鸡的咕咕叫声,屋檐下燕子唧唧喳喳,有人在泼水,远远的有大嗓门的村妇在扯闲话,一切都跟最近的每天清晨一样。除了似远似近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夏末说话的声音,他一下子高兴起来,猛地张开眼睛。

有什么东西毛茸茸热乎乎地贴他的脸,很扎。他稀里糊涂地笑了一下,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夏末,谁知转头就看见一只硕大的狗头。

小舟短促地叫了一声,吓得翻身就坐起来。

窗外夏末说话的声音停了一下,提高声音喊道,“大黄!是不是你又去欺负小舟了。大黄你给我滚出来,我要揍你了!”

大狗发出“呜呜”的委屈声给夏末听,往后蹭着炕沿不肯出去,看起来夏末可能说到做到,当真揍过它。小舟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抚摸大狗头顶,狗毛硬硬的,跟偶尔抚摸过的小宠物狗完全不一样。

“大黄。”他试着叫它的名字。大狗懒洋洋地抬起头,伸出粗砺的舌头呱唧呱唧地舔他的手心。

小舟觉得挺奇妙的,叫它名字的时候,它明显有友好的反应。“夏末给你取的名字吗?”他挠了挠大狗的脖子,“真是起名不操心啊。”

大狗勉强赏赐了他亲近一会的权利,舒服地半闭上眼睛。他探身去夏末的包里摸了一气,掏出包榛子巧克力威化饼来,他就知道夏末有这个。上次夏末班上的花痴女生硬塞进夏末兜里一包,他发现以后拆开尝了尝觉得好吃就给吃光了,夏末似乎觉得男生喜欢吃甜食挺好笑,后来买了许多堆在冰箱里等他吃。

他拆开一包威化饼,咬了一块,把剩下的跟大黄分着吃了。开始他还试探下看大黄是否赏脸,结果大黄作为一只狗,生冷不忌,跟他一样吃的津津有味。

“我哥干什么呢?”他问大黄,一边舔舔手指上的巧克力酱。

大黄用嘴拱了拱他,吃了他的嘴短,比刚才亲近了不少。小舟满意地爬起来穿衣服,环顾四周,乡下宽敞得有些大大咧咧的窗户透进日光,铺满凉席的炕有半个屋子那么大,除了铺着床褥的这边之外,靠墙还放着一张炕桌,围着炕桌丢着夏末的背包和旅行包,背包刚被他翻过,正张着大嘴吐出半包零食。

“噹噹”,有人突然敲窗子。

小舟转过头就看见夏末正隔着窗子看着他笑,他没忍住咧嘴跟着笑了。“睡好了吗?”夏末趴在外面的窗台上隔着窗子问他。

“你怎么不睡懒觉了?”小舟打了个呵欠。

“乡下不适合睡懒觉啊,姥姥四点半就起床了。你睡好了就起来玩啊。”夏末隔着窗纱笑着低声催促他。

小舟忽然发现夏末手上还拿着一大堆旧报纸,显然是要干什么,他连忙穿上拖鞋。趿拉趿拉地走过长走廊,绕过走廊里堆着的一堆装桃子的篮子,大黄够意思地始终贴在他的腿边。

院子的大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夏末站在门外的大杏树底下,正在悠闲地把报纸折成许多细筒。“跟大黄处得不错?”

“恩,我们是兄弟。”小舟说。刚说完大黄就跑到夏末脚边上蹿下跳地献殷勤。

夏末望见小舟诧异的失望表情就忍俊不止,为了安抚小舟,他解释了一下,“大黄还是个小狗崽的时候,是我抱到姥姥家来养的。”

“那我不也是一样?”小舟随口嘟囔,夏末看了他一眼,他没发觉,还在死盯那只背叛了他的大黄,“早晚有一天我要自己养一只。”

“我送你一条吧,两个月大的时候开始养最好,性格会比较像你。”

“嗷,怪不得大黄这么烦人。”小舟立刻说,又看看夏末。“你在做什么?用不用我帮你?姥姥呢?”

“隔壁王婶家的孙子肠胃感冒,找姥姥过去给‘拎拎’,刚过去。”

“什么是拎拎?”小舟问他。

夏末犯难地耸肩,“我也说不清,像是民间土法刮痧吧。她们都信这个。你来看这,你不怕树上的毛毛虫吧?”他指了指树上。

小舟警惕地靠过去几步,抬头向夏末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后悔的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他原以为是树干疤痕的地方原来是盘踞的一大堆黑色毛毛虫,跟树干的颜色几乎一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一阵后怕,昨天来的时候就从大树底下经过,幸好它们没有空降。

“我觉得节肢类虫子还可以。”他委婉地说,“蟋蟀螳螂都还算顺眼。”

“那就是说你怕软体类虫子喽。”夏末毫不客气地戳穿他,“快离远点吧城市小孩,我要开始杀虫子了。”

“用什么杀?”小舟狐疑地盯着夏末卷的那些报纸筒,“用报纸一个一个拍死它们吗?我看你还得上树。”

“不懂了吧,这是土法杀虫。姥姥不让喷农药,多少年的老办法都是用火熏,过一会虫子就会掉下来,摔在地上就好弄死了。”

小舟恶心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我躲了,你自己杀虫吧。”

前院有个小菜园,在园子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有个木棚。夏末仔细打量了小舟的脸,“你受得了乡下的厕所吗?”

“我是男人,那都不算个事。”小舟说得潇洒。飞快地溜过树下,回头鸡贼地加了一句抖不起威风的话,“等会我回来的时候从后院进屋,你干掉毛毛虫以后再叫我。”

“你行吗?”夏末笑着问他,“从前院门出去以后,你确定你绕一圈还找得着咱家的后园子门吗?”

小舟恼火地跟他对视,“我警告你不要踩到毛毛虫。如果你还是踩了,那你就不能再踢大黄了。我还要摸大黄的!”

“得令。”夏末点头,用去吧皮卡丘的口气极有气势地大吼,“去吧,龟毛少年!”

小舟回过头来,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似恼非恼地瞪着他,突然比了个中指,夏末哈哈大笑,他撤退进了厕所。

夏末用打火机把报纸点着了火,仗着身高举起火纸放在树枝下,没一会黑色的毛毛虫就站不住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干活认真,以极大的耐心,极有规律地逐个枝条熏烤,保持着自己不会被毛毛虫袭击的位置,没留心脚边那只一肚子坏水的大狗是什么时候没影的。

夏日里乡下宁静的早晨,做点什么都会觉得很惬意,哪怕是大火熏毛毛虫。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夏末大致觉得活干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听见小舟的一声大叫。

夏末不由得呼吸一紧,快烧到底的纸烫着了手,他抖了一下丢开。“小舟?”

院子里寂静了几秒,小舟突然从园子里冲出来,身后还有凑热闹不怕事大跟着一起快乐奔跑的大黄。

“小舟。”夏末担心地提醒了一句,但又说得语焉不详。

小舟明显是慌不择路,朝着夏末就跑过来,转眼就进了树下毛毛虫堆里,拖鞋刚踩到软绵绵的虫子他就意识到了。夏末看到小舟的嘴一撇,脸色在瞬间就变得特别凄惨,嘴唇都发抖了。

“别怕,别怕,虫子而已嘛。”夏末嘴里说得轻松调侃,脚步却连忙上前,要去扶他。小舟自己一咬牙,加快步伐,硬是踩着毛毛虫的躯体跑过来了。

夏末嘴里“哎呀哎呀”地迎上去,还想扯两句玩笑缓解。没想到小舟冲过来跑到他面前,一瞬间神色懵懂,泫然欲泣,仿佛时空错置,还是当年那个委屈的孩子。他怔了一下,被猛扑过来的小舟紧紧搂住,他默默回抱住小舟的肩头,控制不住地转头想要贴上他的面颊。

“我刚要站起来,就……有什么东西……好像是蛇,舔我的脚后跟。”小舟紧紧揪着夏末的背心,什么也不顾了,脸埋进夏末的颈窝。

“没有蛇,肯定没有蛇!”夏末搂着他轻轻地拍,“这地方多少年都不见蛇了,怎么会有蛇舔你呢。”他看出来小舟是真吓着了,他只好一口咬定这地方没有蛇,其实心里知道在山里这话不能说死,但是却也满心疑惑到底什么蛇会舔人 。他心疼地连连抚摸小舟的头发和脊背安慰他,突然瞅见大黄异常乖巧地躲在墙根,时不时地偷看过来,狗脸上分明有讪讪的神色。

“大黄!”他搂紧小舟叫了他那坏狗一声,大黄抖了一下,真正是两股站站,突然撒腿就跑,饿虎扑食一般窜进屋门,顺着走廊直奔向后院。

小舟闻声挣扎开夏末,怔了怔。他脑子反应也够快,当下惊恐消散懊恼大增,“混蛋王八蛋狗!是他从后面舔我脚跟?”

“别生气,这狗就是贼!”夏末连忙替狗赔不是,“等会我揍它。老狗都成精了,平时就喜欢吓唬小孩。”

“我又不是小孩,它凭什么……”小舟气炸了肺,“我还给它吃了威化饼!我要让它给我吐出来。”

“是是是,你不是小孩,它这不是狗眼看不准嘛。”夏末一面说,终于忍不住偷乐。“咱不跟狗打架,是不是?”

小舟气得没有话说,还有点不好意思,面颊红了。夏末眼见没事了刚要笑,树梢上一只粗大的毛毛虫颤颤巍巍几次终于贴不住树干了,落叶一般坠落,好巧不巧“啪”地粘在小舟的肩头,卷了卷柔软多毛的身子。

小舟绝望地侧了侧头,看着那只虫子,惨叫一声,“啊——”

“没事没事。”夏末伸出手一把抓起他肩头的虫子,捏在手里,往旁边就是一甩,“没了。”

小舟怔了怔,呆呆地看着夏末,突然把嘴紧紧闭上。

“怎么了?”夏末有点拿不定主意。

“觉得……”小舟说,“没有脸做人了。”

夏末没忍住笑,小舟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回头就走,他跟上去,不管问什么小舟都不吭声了,沉默得像院子里架子上的葫芦。

“你哥哥我这么英勇,你就不能夸一句吗?”夏末觉得这样子下去有些要坏,他可能会被嫌弃。

“找你女朋友夸你去。”小舟恼火地说,自己去洗漱。

夏末倚在门框上看小舟刷牙洗脸,慢悠悠跟他分析,“你看,要是没有这些用的着哥哥的地方,还要哥哥做什么?我千里迢迢的也不能白来,你总要给我制造点人生价值嘛。”

“你说过你是来看姥姥的,我不用在意。”小舟把毛巾蒙在脸上,闷闷地说。

“哈哈哈,”夏末大笑起来,“咱能不这么小心眼吗?”夏末往前走了几步,就在他耳后说话,小舟有种紧紧贴着他的错觉。“不为你这坏孩子起高调,我能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