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必了。”林云暖轻轻地,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肩,“二哥,我总相信,祸害活千年。木奕珩这人,从来只有他叫别人吃亏,他若吃亏半点,必会千倍万倍讨回来的。就算这次一个不好,真撒手西去,你相信我,他就在别的世界,鬼府地狱,也能搅出血雨腥风。”

她拍拍林熠哲的胳膊,“二哥早些休息吧。”阖上窗,她将背抵靠在窗上。不知怎地,心底某处,一抽一抽,说不出什么滋味。

…………

木府大手笔施刑教子,成为城里最火热的新闻,有说木奕珩残废了,下半辈子生不了孩子。有说他给活活打死了,尸身随手扔在乱葬岗,到底不是木家的种,根本没人在乎。又有说他是木大老爷的私生子,他流落在外头的亲娘跪在木家门前,气大老爷苛待她儿子,一头撞死在门柱上头。

不论如何,这事便算了了。

此时半死不活的木奕珩瞪着眼,气得直磨牙:“林熠哲一个人来的?你瞧清楚了?那妇人没有扮成侍婢、小厮什么的跟着来?”

张勇摇头:“爷,真没有,如今人还在院外,等着呢。就他一人,侍卫、小厮、丫鬟、婆子、相好的一个都没带。”

“他娘的……”木奕珩随手把身下垫着的枕头一扔,“不见不见,就说小爷已经死了,见不了他!若要小爷活过来,叫他妹子上门给爷哭丧!”

张勇挠头往外走,又被他叫回来:“你告诉他,爷死之前还记恨着他砍爷那刀,叫他晚上睡觉小心点,说不定爷的魂儿就来找他揪脑袋玩儿。”

张勇面色复杂地见了林熠哲:“公子爷很不好,如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有时说梦话,还叫林夫人的小名儿,喊着‘林二哥不要砍我’,才吃了药睡下,大夫也说不好能不能好起来。就是捡回条命,怕是下半辈子……唉!”

他当然不能真传话说木奕珩死了。木奕珩这样作,还不为了逼那妇人上门主动见他?张勇自忖最是懂得琢磨爷的心思,自己说完这番话,心里还有些小得意。

林熠哲眸子沉下来,拖长了音道:“下半辈子……?”

张勇连连点头:“是啊,毕竟是三百杖呢!那天公子爷游街众人都瞧见了,全身没一处不见血,尤其下身,血肉模糊,腿断得只跟上身连着几丝儿肉。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难道当日,林二爷未曾见着么?”

林熠哲适才的一脸担忧,突然变作让张勇琢磨不透的复杂神色,他当即告辞,出得木府,去了集雅斋见了林云暖,便道:“七妹,你是对的!”

林云暖正在跟徐阿姑学推拿,闻言:“啊?”

林熠哲挥退所有人,低声告知:“那姓木的,便是活下来,也做不成男人了。你就是上门见他,也是图惹心殇、两厢尴尬。”

林云暖大吃一惊,愕然道:“你是说,木奕珩他……”

意识到是在谈论什么,兄妹二人都有些脸红,林云暖从屋里出来,心想,木奕珩还不若死了,他那样骄傲的人,怕是无法面对这样难堪的下半辈子。

张勇再来求林云暖去瞧木奕珩,在林熠哲那就直接给拒绝了。

“我妹子与他无瓜无葛,为何要去看他?”

张勇不懂缘何林熠哲突然如此绝情:“二爷,话不能这样说,您可知,我们公子爷这回受伤,可全是为了林夫人啊!”

林熠哲眉头蹙起,张勇道:“你可听说,唐逸来了京城,还就在卫国公府当客卿。他没来时,我们公子爷和卫世子好好的,他一来,这不,立时闹成这样。”

林熠哲打断他:“这与唐逸没什么关系吧?上回木爷去云州逃难,可不就是惹恼了这卫世子,被流放去的么?”

张勇脸上一红,挠头道:“可这回,的的确确为着林夫人,还不就因为那唐逸嫉妒夫人心悦我们公子爷,甩了他,所以心中不忿,才故意在中挑事,惹得我们公子爷与卫世子对上吗?”

他当然不能当着人家哥哥面前说,你妹子被人画了春图,我们爷藏起来自己偷看,又被我家五爷拿走,送给了卫世子。任何一个哥哥听见这话,怕都会疯了吧。

林熠哲冷笑一声:“慎言!”

“我妹子何时心悦过你们公子爷?还请张爷莫要坏了我妹子名声!”

张勇垂头丧气回来,一进门,脸上就扑来一个软垫,他顺手接过,然后瞧见自家主子杀气腾腾的脸。

“她还不肯来?”木奕珩趴在榻上,扭着屁股,“老子快闲出病来了!”住在松鹤园,身边服侍的都是几个年长的嬷嬷,连逗弄一下小丫头的机会都没有,大夫人他们都被老夫人撵在外头,不肯叫他们进来。木奕珩别提有多寂寞难捱了。

木雪痕红着眼睛踏上石阶,连忙伸袖抹了一把哭湿的脸,好容易趁着母亲不在偷溜过来,好说歹说说通了祖母,才肯让她进来瞧九哥。手刚触到门柱,就听木奕珩冒火的声音:“他娘的没良心的婆娘!老子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倒忍心,眼睁睁瞧着老子死!老子没被打死,已经被她气死了!”

又道:“你给我滚出去!带不回那林氏,你也不要进来!”

这几天养伤,眼前一点鲜亮颜色都不见,一点荤腥不能沾,还得忍受着让那些婆子给他换药。就想到林云暖那双白得发光、又软又滑的手腕,那样纤细的指尖儿,抹了药,替他轻轻涂上去,再呼一呼……

快炸了!

光这么想着,都已经快疯狂了。

木雪痕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听见张勇就要出来,连忙闪身退下台阶,装作才来的样子:“张、张侍卫,我九哥在?”

这是废话,木奕珩路都走不得,如何能不在?

木奕珩一听她声音,登时来了精神,翘起上半身,笑着朝她招手,嘴里胡说八道:“可算来了个活色生香的,娘的,老子闷死了,来,四妹,你快来陪九哥说说话!叫九哥瞧瞧……”

他亮晶晶的眸子果然细细打量她一遍:“怎么眼睛红了?心疼九哥?嘿,还是我妹子好,知道疼人儿!”

木雪痕坐到他身边去,看他下半身盖着软毡,忍住想揭开来瞧一瞧伤势的冲动,红着眼道:“九哥,你还疼吗?”

“不疼了!早不疼了!”木奕珩笑道:“我妹子一来,我这伤都好了一半儿,我跟你说,这几天的饭菜难吃死了,祖母非要听那沈顽固的,叫你九哥吃素,你下回来,偷偷给九哥带点梨花白,酱鹿蹄、卤糟鹅,给哥解解馋。”

木雪痕连忙应下:“我、我知道。”

转头,出了松鹤园,就找大嫂郑氏帮忙配车出门。

她身子不好,甚少出行,便是非要出去,也必和长辈们或几个姐妹嫂子一起。郑氏心中奇怪,问了几句,她只不肯说,只说心里头闷,定要出去逛逛。

车停在集雅斋门前,帘子一掀,赫然出现一个冒着仙气儿的美貌小姐,守门的婆子已然惊呆,听她身旁侍婢道:“请问,林夫人在么?”

他们自然不曾进去,木雪痕就在车里等,林云暖疑惑地与阿倩把臂出来,与木雪痕隔着车窗,相互一番打量。

这次没戴面纱,穿得衣裳也不一样,可木雪痕仍然认出,这妇人,就是上回九哥当街拦轿,轿中那妇人。

这回,总算瞧清楚,九哥心心念念的寡妇,是何模样。

美是极美的,一双眸子尤其精彩,像璀璨的宝石,透着清冷慑人的光。嘴唇小小巧巧,涂着淡淡的唇脂,脸色是那样白,衬着白狐狸毛的领边儿,一点不显逊色。肌肤是真好,泛着水光般,引人不住想要细瞧。

林云暖也回视她,确定是不曾见过的姑娘,“请问,您是?”

木雪痕咬了咬嘴唇,小环道:“这位是我家四小姐,家主姓木。”

林云暖了然:“是、木爷的妹子?请问,寻我何事?”

木雪痕望了望她身后集雅斋的牌匾,和里头隐隐传出的笑声,眉头清浅地一蹙,“林夫人,可否登车,我们借一步说话?”

好人家的女孩儿,自是不肯踏足风月之地,林云暖本想拒绝,听那木雪痕又道:“抱歉,我知道十分唐突,实在有些急事,求求你……”

阿倩推了她一把,可见连阿倩都不忍心了。

林云暖略一思索,“可否让家奴随行?”

有过被绑架的经历,绝不会轻易随人离开。于是木雪痕耐心等她唤来晚霞和一个护院,又吩咐阿倩将她的去处、见的人都告诉林熠哲知道,这才踩上梯櫈,上了马车。

车中,木雪痕猛地握住林云暖的手,泪水瞬间流下,哀求:“林夫人,您去瞧一瞧九哥吧!他挂念你,想着你,你不去瞧他,他十分伤心!”

林云暖被她吓了一跳,陡然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孩梨花带雨地对她苦苦哀求,若她是个男子,怕是心已经疼化了吧?可惜,她不是。

“抱歉,木小姐,您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并不觉得,我有义务去安慰一个我不关心的人。至于他如何想,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木小姐……”

她转身掀开车帘,指着街市长攒动的人群道:“你瞧,你随便拉一个美人儿去见他,他应该都是欢喜的。木小姐若是为这件事来,请恕我无法相助,告辞。”

说着,扬声道:“请停车。”

木雪痕心中一急,想到九哥虚弱的样子,想到九哥大怒骂张勇的那些话,她顾不上矜持,哭着扑在林云暖腿上:“林夫人!我求您了!九哥他伤得很重很重,他……虚弱得要命,平素最欢快的一个人,现在眉头紧锁,满腹心事,他说,他这次闯祸,全是为了你啊!你就忍心,让他孤苦伶仃的,独自承受这一切吗?就算你对他没有丁点情分,就当可怜他,可怜我,你去一次,去见见他吧!所有的事,我来安排,只见一面,就送你回来,你只管放心!”

林云暖捏捏有点痛的额头,木雪痕一个世家小姐,竟来跪求她一个平民寡妇,难道,木奕珩真快死了?

却不知,即使木奕珩只是打个喷嚏,在这木雪痕瞧来,也是件天大的事。

又想,木奕珩口口声声闯祸是为了自己,将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却是何意?

林云暖走入木府,听见厚重陈旧的木门,在她身后徐徐闭合。眼前,一道极高的山水石雕影壁,跨过两重门,穿过花园,沿西边的抄手游廊进去,豁然开朗,一个非常大的花园,种了许多花树,虽是寒冬,也都将木枝修剪成好看的样子,池塘已经结冰,上头插了上百枝绢质的荷花,细瞧,里头藏着小小的烛,到晚上,点燃这一池花灯,不知是何样壮观的景色。

她想到木奕珩为她在街市两旁挂的那些宫灯。硕大的“木”字,唯恐天下人不知,是他木家九爷的手笔。

这个时辰,老夫人是在午睡。松鹤园静悄悄的,侍婢们只留了一个在屋里听唤,各回各屋做针线、忙活计去。

木雪痕很容易就带林云暖过了穿堂。木奕珩住的屋外小厅里坐着两个婆子,围着火炉说闲话儿。见木雪痕带着个素净好看的妇人进来,都站起身,疑惑道:“这是……”

木雪痕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林云暖落落大方地一笑:“四小姐请妇人前来,说是想替久不行走的病人,推拿一下脉络。”

木雪痕待木奕珩多好,府中无人不知,这倒像木雪痕会做的事。可是,有否禀过老夫人?万一推坏了九爷,谁担得起?

木奕珩在屋里要睡不睡的,听见外头说话的声音,恨不得当即跳起来,大声嚷道:“哎呀,我腰疼!脖子疼!快,进来给我捏捏!”

两个婆子下意识就让了路,木雪痕先行,领着林云暖进去。

木奕珩乍见烟灰色的披风一角出现门前,想到自己此刻是个“垂死之人”,连忙一通狠咳,有气无力的样子,牵动那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木雪痕快步走到他身边,掏出帕子给他擦嘴:“九哥,怎么咳起来了?可是他们照顾不周,叫你着了凉?”

屋里烧着地龙,哪里来的凉气?木奕珩气若游丝道:“你、你来了……”

木雪痕的手,茫然垂下。她分明看到,九哥突然明亮起来的眉眼,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没有她的倒影,也听不见她说的话。

她站起身,酸楚地朝林云暖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引着小环,走到对面的房间,垂下帘子,默默地流眼泪。

这边声音压得极低,依稀是木奕珩抓住了那林氏的手,听得妇人清冷的斥声:“你给我放尊重些。”

林云暖居高临下睨着他,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死不了。他俯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衾被,扬起欠揍的脸,朝她笑道:“你舍得来了?”

想起她哥无缘无故砍他一刀,还养了恶犬屯了护院对付他,心里沉沉的不舒服,转瞬撂下脸子,“你是来瞧,我死了没有?是不是亲眼见我死了,你才好偷笑?”

林云暖被他扯着手,扬手甩开,引得他连声吸气,想是伤处极疼。

她恶狠狠地道:“该!你这人做尽坏事,早该遭受报应!你都已经这幅模样了,还要耍心思害人,竟利用你妹妹,去把我诳来!”

木奕珩摊手道:“我无辜得很,我都不知,她怎么会找到你的。难不成,我做梦喊你的小名儿,给她听见了,知道我相思难耐,欲那个火焚身?”

林云暖狠狠盯着他,突然俯下身来,伸手抚上他的脸。

木奕珩笑得迷了眼:“刀子嘴豆腐心,你这不,还是心疼……哎哟,你娘的!”

“啪”地一声,极清脆的响声。木雪痕听见,不由自主站起身就想走过来,小环拉住她,摇了摇头。

木奕珩捂着左脸,不敢置信:“臭婆娘,你他娘的打老子?”

林云暖轻轻一笑:“不错。我打你这巴掌,是因为你欠打,你再嘴里不干不净,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你肿成猪头才行!你若不忿,来,你还手?”

木奕珩挺着腰,又牵到伤,呲牙咧嘴的,表情狰狞。

“你他娘的趁人之危!”

林云暖俯下身,盯着他道:“你再说?”手已经高高扬起,木奕珩挺着脖子,“你以为小爷会怕?我说臭娘们儿,没良心!老子为你受了大罪,想找你讨点报酬回来,结果你他娘的放狗咬人!老子还要说,老子自打伤了,天天想着怎么从你身上把损失拿回来,老子要按着你在床上,治得你哭着喊好哥哥!”

他一边说,林云暖一边打,等他说完,她手已经打麻了,只见他略显苍白的面孔,尽是红红的指痕,非常的明显,非常的惊人。

林云暖学他一样端着他的下巴,欣赏自己的杰作,“木奕珩,你说你贱不贱?”

木奕珩突然一笑:“贱!”

他猛地一蹿,嘴唇就贴在她唇上。

他极快速地吮了一下,被妇人一掌挥开,身上的伤已经在动作间有几分开裂。

他哀嚎一声,趴在榻上,侧眸瞧着她,可怜兮兮道:“我是不是流血了?你快帮我瞧瞧,疼死我了,求你了,你快看看,万一我腿残了,全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