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了动唇,无法出声,大脑早在杜宇琛说出上面那些话的时候彻底宕机。但我知道,这句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杜宇琛看着我,突然松下紧绷的肩膀,靠上椅背,十指交叉压在膝盖,从胸口发出一声轻叹:“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他这样执迷不悟。”

他话里并不带有恶意,只有真切的疑虑,感叹,仿佛真的不明答案。

事实上,我自己也不明白。

“从看见顾鸣生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有野心,也有实力,如果保持这份能力,他有机会飞到更加广阔的地方。我喜欢他对名利的坦率,也满意他为公司带来的利益,可是难得有一次,我看走眼了,”杜宇琛耸了耸肩,声音听不出讽刺与否,“感情使人失去理智。”

我收紧手心,指甲扣进肉里,感知迟钝几秒才传来一阵刺痛。也许是先前的起伏太大,在这一刻反而出奇的冷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有时间我会和他好好谈一谈。”

杜宇琛似乎满意这句回答,重新对我展开一个笑容,柔和了车里冷肃的气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我也不是在逼你做决定,毕竟我要的答复很简单,他是想要从原地爬起,走上圈子的顶峰,还是想要为你放弃事业,停在原地止步不前,都取决于一句话。面对其他艺人我可没有给他们选择的耐心,不过看在我好歹喜欢过他那张脸的份上,就给他一个特例,你觉得这个选择怎么样?”

我难道还可以说出反驳的话吗?

下车以后,杜宇琛对我颔首笑了一下,作为离开的信号。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汽车的影子,才骤然有一种回到现实的失重感。

手机时间显示这场谈话只用去短短二十分钟,的确像杜宇琛说的那样,长话短说,字字诛心。

我打开顾鸣生的联系界面,没有任何思考,给他发过去一句话。

:有空吗?我们谈谈。

第103章

“小曜,怎么不开灯?”

顾鸣生关上身后的门,挡住涌进来的冷气,直到他出声的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天已经暗了下来。

他没有继续纠结这点,摘下口罩露出一个自然的笑。把脱下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取出拖鞋换上,对这个家已经比我都要熟悉几分。

我看着他做完这些,尽可能放轻声音,不让他察觉出异样,“你今天不忙吗?”

“事情已经处理好了,”顾鸣生抬起头,眼中陷出星星点点的柔软,“本来准备晚点再告诉你,没想到反倒被你抢先了。”

我心底翻涌着道不明的躁动,没有接过话。

要要迈开步子,过去蹭了蹭顾鸣生的裤腿,及时阻断这场即将蔓延开的沉默。

前段时间顾鸣生经常过来,小猫在相处中熟悉了他的气息,发出一点依赖的叫唤。

“想我了?”

顾鸣生弯腰抱起他,挠了挠小猫毛茸茸的下巴,嘴角噙着抹温柔的笑意,坐下沙发,“后面一段时间我不会再那么忙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以......”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我没有听顾鸣生说完,打断了他的话,说不清是害怕心软,还是只为直击主题。从这个角度看去,顾鸣生脸上的笑容稍有凝固,淡了一些,在眼下转瞬即逝。

“知道什么?”他问。

我注视着继续装傻的顾鸣生,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收紧。瞥开所有不必要的细枝末节,“今天杜宇琛来找过我了。”

顾鸣生面上的温情在刹那间剥离,仿佛撕开干净的外壳,露出杂乱的内里。他嘴角的弧度不变,唯有眼底覆上一层冰霜,骤然之间无比鲜明地透出一个讯息,一种沉意。

我心中怀揣着的最后一丝侥幸,消散殆尽。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这句话分明是问句,顾鸣生却没有用询问的语气,反而冷静至极。

当这种冷静化为无形的压力融入空中,坠在心上,我忍不住扯出一个笑,对上他闪动的神色,“顾鸣生,你为什么不肯把事实告诉我?为什么我还要从别人嘴里才能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顾鸣生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这段询问对他而言似乎过于锋利,在沉寂中压平嘴角,生硬地重复:“小曜,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我胸口堵着一团莫名的火气,蔓延到五脏六腑,无头乱窜,“你瞒着我的所有事情他都说了,多到数不清楚,要我一件件复述给你听吗?”

这种怒意,我也不知到底从何而来。

顾鸣生褪去一丝血色,唇轻微翕动,没有吐出任何话。我第一次看他露出这种称得上空白的表情,像平地塌陷的高楼,失去方向的困兽,走近我之后,单膝跪在面前,与试图躲开的我极力对上视线。

“小曜,不管杜宇琛和你说了什么,都不要相信。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没有处理好和蒋秋时的关系,我不想你再担心,所以才选择了隐瞒。现在风波已经过去,我本来打算今晚就告诉你,可是我不知道他会过去找你,”他深深望着我,一字一句清晰不已,“小曜,对不起。”

“其实你根本没有打算告诉我,对不对?”我压下喉咙间涌上的涩意,讽刺地笑了,“顾鸣生,我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关系,我没有资格这样问你,可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赌的那个结果又是什么?”

“我以为你明白。”

顾鸣生的声音里夹杂太多隐忍,深沉,释然,这些复杂的心绪。

“当我那晚过去找你,我就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我忍不住发笑,涌上一点不明所以的可悲,“你什么都不说,我能明白什么?”

他的脸庞离我很近,能看清随呼吸轻颤的纤长睫毛,那双倒映出影子的透彻眼底,翻涌起难以言括的动容,在琥珀色中画上浓郁深谙的一笔。

“林曜,很久以前你对我说过,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要因为现实而放弃心中真正重视的东西。”

顾鸣生唇中泄出我的名字,一声完整的,遥远的低吟。

“当时我觉得你太天真,这个选择太奢侈,它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可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质疑自己,这种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原来我可以肯定地说出‘是’,但是现在我不能确定。把你从身边逼走,让至亲的人受到谩骂,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极端的夸赞和诋毁中,这比我想象中还要困难。”

顾鸣生竭力压下起伏,仍然没有藏好一丝颤动。

“小曜,我不是圣人,我也会动摇,犹豫,贪心和幻想。获得掌声的时候,我会想到和你在一起散步的晚上,被恶意诋毁的那段时间里,我不敢接起电话听见妈的关心。我当初在心里发誓,要给她更好更幸福的生活,可是现在她受到的全部伤害都是来源于我。”

我的心被一只大手紧紧揪着,揉捏成各种难以呼吸的形状,“顾阿姨不会怪你,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你能控制的。”

“我是在怪我自己。”

顾鸣生嘴角的肌肉向上拉扯,成为一个不伦不类的,失败的笑,“我第一次后悔是在你离开的那个晚上,第二次是在收到满屏谩骂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没有任何理由,可能只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不如意,只是因为恰好看到了我,就把所有负面情绪隔着网络发泄出来。我原以为自己有能力保护好身边的人,可是在真正面临的那一刻,我却连一句反驳都不能发出。”

当那些言论隔着屏幕映入眼底,我根本不敢想象顾鸣生看到这一切时的心情。

甚至在面对我时,他都不会轻易提起这个话题。那是一道禁忌,是心底的伤疤,永远无法熄灭的恨。

可是因为恶意,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这条伤疤被赤裸裸地撕开,放在千万人眼下,被强光照耀。谁都可以路过,谁都可以看去一眼,或是驻足停留,或是拿起刀子再往上面划上一横,和身边同伴不痛不痒地讨论。

顾鸣生垂下眼睫,挡去一闪而过的湿润暗色,沉声伴随胸腔的振鸣。

“小曜,我曾经做了一个很失败的决定,你说的没错,我不喜欢演戏,不喜欢对所有人假笑,更不喜欢这份工作和这样的生活。我活得快要不知道自己本来的样子,直到重新看见你的时候,才感到活在现实当中。”

我紧紧咬住唇,想要说出安抚的话,但刮及脑中所有词语,对顾鸣生来说都太过苍白无力。

“我原来做过一个假设,你也许不记得了,”顾鸣生对我说,“如果我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退出娱乐圈做回一个普通人。我们就像从前那样在一起,不做朋友,也不做情人,认真地在一起,你愿意吗?”

他单膝跪在身前,掌心陷入沙发软垫,琥珀色的瞳孔好比世上最昂贵的宝石,凝望我时折射出胜过一切的光芒,来自漫长的岁月中层层叠叠的涌动。

我不敢与顾鸣生对视,害怕被其中的锋芒刺伤。绷起身体,试着张开唇,又合上,反复几次,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鸣生......”

叫出他的名字,是我此刻能做到最大程度的答复。

他说:“小曜,这就是我要赌的结果。我已经做好决定,等结束手上的工作就正式退出娱乐圈。你不用自责,这个决定不仅是因为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纷乱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他有机会飞到更加广阔的地方’。轰的一下,我被复涌上的沉痛压得难以呼吸,“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留在娱乐圈里,获得更好的发展,这不是你一开始想要的未来吗?”

顾鸣生抬手碰上我的脸颊,指尖的温度传递而来,融化冰冷,凝滞。指腹轻轻摩挲,从颤动的胸口中发出一声喟叹,“可是那样的未来没有你。”

我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好像第一次认识顾鸣生,看到他内心真正的挣扎与决策。那架天秤在两端反复地倾斜,最终停留在心所指向的方向,彻底不动。

“顾鸣生,我不知道,”我说,“我没有办法给你答案。”

亦或者,我不敢给他答案。

无论此刻我说什么,顾鸣生的眼底都盛着不变的温柔,“小曜,我不会逼你,你只要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这里。所有人都有可能离开,只有我不会。”

这句带有某种意有所指的话直直刺入心底,我失神地看着他,很久都没有找回思绪。顾鸣生倘若未觉地撑起身,携带着一缕熟悉的木质香,萦绕在身侧,在我的额头印下一个柔软的吻。

一如既往,一往深情。

“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等你做出决定。希望下一次,我能听到你肯定的答复。”

第104章

我曾无数次希望顾鸣生做出抉择。

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他走到我面前,撇去一切外因,以笃定的姿态说出所有真话,我涌起的念头却是彷徨失措,想要逃离。

他说这个决定是为了自己,不需要我自责。他说他会给我时间,把一切都处理好。

真的是这样吗?

我被顾鸣生的气息无声包围,唇触到肌肤的那一刻定格在永恒,像回溯到一切开始之前,恍惚着闪过画面。我紧紧攥住顾鸣生的衣角,以此作为回答。

有些事情谁都不用开口,早已心知肚明。

阴雨在燕城连绵两日,蒋秋时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难得放晴。

我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留在家里。心情和外头灿烂的阳光全然相反,被道不明的迷惘与空落填满,好像即将要离婚的那个人不是蒋秋时,而是我。

他发来短信,说处理好手续以后再去医院配药。我看了两遍消息,回道一个‘好’,他没有答复,可能正在忙。

最终我还是食了言,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我只说过不陪蒋秋时一起过去,却没有说过结束后不来接他。

临近年底,来到结婚离婚的淡季,工作人员坐在窗口前,瞥见我是一个人过来后什么也没有问。

我准备再给蒋秋时发一条消息,还没有打开手机,高跟鞋踏在瓷砖上的声音就由远及近传来。

邵琴披了一件风衣,波浪卷随走路的动作摆动。她看见我时没有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的冷傲,高高在上。

视线在空中碰撞几秒,我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感觉。她勾了勾抹着正红色口红的唇,带些讽刺的意味,移开目光,挎着包离开了民政局的大门。

什么都没有说,已经把所有话道尽。

蒋秋时净身出户,婚后的共同财产都给了邵琴,唯独留下一栋房产,是他如今住着的地方。

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里,看到一尘不染的家具,空空如也的冰箱,涌上来的错愕不定。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察觉到这些随处可寻的不对劲。

“买下这个房子的不久后,父亲就病倒了,后续的计划被打乱,这里也就慢慢搁置。除了你,没有任何人来过。”

蒋秋时解释说。

不知怎的,耳边响起他把钥匙给我时清晰而笃定的一句话——‘它永远都会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