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1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即使如此，我的记忆依然清晰。

「谁来……有谁、谁来救救阿尔！这里有人在吗！优娜！爸爸！妈妈！」

一直待在我身边的人，无论我怎么叫喊都没有反应。

毕竟，这里可是幻之森啊。

稍不留神便会迷失方向的夜之森林。

没有和大人报备就偷溜出来的我们，或许彼此都在互相寻找。

这是报应。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要是我没有说想要看看夜晚的瀑布的话。

阿尔就不会跌落山谷了吧。

原本该受伤骨折的人应该是我才对，然而当我回过神来。

刚才还待在另一边的青梅竹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垫在我的躯体之下。

「！」

仍处在惊慌的我抬头向上。

前方是高耸的断崖峭壁，上方是朦胧的浑圆灰月。

这不是梦，我确实是从断崖掉下来了。

然而从悬崖失足的我，却毫发无伤。

「莉丝……你没事……吧……」

身体下方，传来虚弱的呻吟。

为什么底下是软的？为什么我站不起来？

我举起颤抖的手。

掌心之中，满是泥泞。

黏稠稠的，铁锈味。

我这才终于意识过来。

被我强拉出门的青梅竹马为了保护我，跟着我跌落山谷。

现在正浑身是血的垫在我的下方。

「阿尔────────────────！」

尖叫声划破森林的黑夜，造成上空丛鸟飞散。

我期盼着能有人听见我的呼喊。

然而无人回应。

无论是底下的青梅竹马，或是不知道身处于何方的大人们。

我终于能动了。

逼迫着自己的身体动作。

必须快点才行、必须找到人才行，脑海里充斥着诸如此类的想法。

我在分不清方向的森林里奔跑。

不知道过了多久。

「呀！」

喘着大气的我撞上了不明物体。

前方的这东西，触感是软的？温温热热的？

「哎呀哎呀，小妹妹，你不知道在晚上这样跑很危险吗？」

是人。

大人的声音，男性的声音。

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叔叔！叔叔！求你了！快点来救人！阿尔……阿尔他！流了好多血！」

「阿尔？你是说有人受伤了吗？」

「在这里！快点快点！」

我伸出手，拉着男人奔走。

「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不用勉强自己说话，小心喘不过气。」

男人的手掌有些粗扩，略微圆滑的腔调，我至今也没忘记。

唯独男人的样貌，我无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

好不容易，我和男人回到断崖。

「阿尔？你睡着了？我带人来囉，你很快就能得救了，高兴点嘛，阿尔？」

「……」

躺在地面上的青梅竹马，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不要……不要再开玩笑了！阿尔！」

「……」

「醒醒……求你了，快点、醒醒……」

「……」

夜空的乌云缓缓偏移，银色的月光轻抚阿尔的脸颊。

阿尔面如死灰，依旧没有回应。

令人窒息的沉默，剎那间填满整个山谷。

直到男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时间才再度流动。

「……好严重的伤，小妹妹，劝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呃……」

终于连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要……」

此时能说话的只剩下我而已。

「一定！一定还有办法！对不对？大哥哥，对不对？天……天上不是有神明大人吗？神明大人不都会保护好人吗？阿尔人那么好，不会……神明大人不会见死不救，对不对……」

即使身前的青梅竹马已经逐渐失去血色，我仍不愿放弃的挣扎着。

语带哽咽。

「大哥哥……你也来说说话啊……阿尔……不要睡了，快醒醒……」

眼前的人真的是人吗？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已经分不清。

「小妹妹……这个世界确实有着神明，但──」

眼前的人真的是人吗？

我转过身。

看不清，背后正朝着我说话的黑影。

此时此刻的他，在……笑……？

「这个世界的神明，只会帮助愿意付出代价的人。」

「代……价……是什么？」

彷彿被牵引似的，意识恍恍惚惚。

「小妹妹，你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拯救你身前的那个人吗？」

他在说什么？

这是需要询问的问题吗？

不需要。

根本想都不用多想。

「请您……救救阿尔……」

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神明大人。」

眼前的身影，咧开了嘴角。

「你说的没错，我正是神明。」

看不清。

记不清。

在这之后的回忆，就像被裹上一层黑布似的。

仅剩断断续续的残片。

「拯救性命的代价，是另一个生命。」

每当回想至此，身体总会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像蛇一样黏腻的触感，彷彿浑身蜿蜒满布。

「小妹妹，我期待着与你再次相会。」

污浊的泥沼，将我的意识吞噬──

「──小姐……大小姐！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莉丝贝尔.冯.埃尔伯特大小姐！」

当我在温暖的怀抱中，缓缓睁开双眼。

天空已经撒下早晨的黎明。

「早安……优娜……」

「太好了……看来您没事的样子……」

「等、等等！阿尔……阿尔呢！」

从负责服侍我的女僕优娜怀中甦醒之后，我立刻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嗯？莉丝？你找我？」

青梅竹马熟悉的声音，从优娜的身后传来。

记忆中浑身是血的阿尔。

此时此刻，身体没有半点伤痕的站在前方。

「神……神啊……」

直到此时，我才终于确信。

昨夜的我，遇见了神明。

原本濒死的青梅竹马活了过来，这是神明引发的奇蹟。

并且，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次风波之后的一个月，埃尔伯特家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

莉丝贝尔.冯.埃尔伯特。

在此向您收取愿望实现的代价。

幸亏主神哈斯伯格对于您高尚纯洁的生命，感到非常满意。

辉煌神眾最后判决。

待您十六岁那年，神殿将亲自前往迎接──

下一任守护哈连登大陆的空之女神.莉丝贝尔。

信封上没有寄件人。

也没有更多的见证人。

当我读完那封信之后，手中的羊皮纸便化为白光。

在我的眼前。

在父亲的眼前。

在优娜的眼前。

掌心中的信件幻化成代表辉煌神的白鹰，振翅、羽碎……没有再留下任何一点痕跡。

「……错不了，这是真正的神蹟。」

父亲只说了这句话，便脸色铁青地离开大厅。

「大小姐……」

优娜担忧地望着我。

「……」

说不出话的我。

「什么！那是真的吗？」

脑中居然第一个想到青梅竹马，阿尔比雷欧.维托斯。

而且还傻傻的全盘托出，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不要啊！是假的对吧？莉丝？你在开我玩笑对不对？」

在维托斯家的奢华庭园里，一个大男孩正难看的抱着我大哭。

他真的和我同年纪吗？还是说六岁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子？

「呜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

早知道就让他摔死在森林里算了。

我甚至有点想要扁他的衝动。

「好痛！你为什么打我？」

喔，原来我真的动手了。

「我都没哭了！你一个男生哭哭啼啼地算什么样子！」

「可是！可是！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收到『神殿』任命书的意义……你会……」

阿尔低头擤了擤鼻涕，之后又用着难看的哭脸朝我大吼：

「你会在十六岁那年就死掉啊！莉丝！不要……我不要那样啦……」

「那种事……」

我当然也知道。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要我眼睁睁看着阿尔去死吗？

我才不要。

比起上一个月就让阿尔去死，十年之后我才去死不是更好的结果吗？

「呜哇啊啊……」

这个人是怎样？

哭屁喔。

生气。

不知为何，看着阿尔的哭脸，心中就冒出一股怒火。

「你是要哭到什么时候！」

「噫！」

我伸出手，推开阿尔。

推。

使力推。

两手并用的推。

「痛！好痛喔！莉丝！」

终于，把他推到了墙角。

「你要是真不想看着我死掉，就变强之后回来救我啊！还有十年的时间不是吗！」

「……」

不对。

追根究柢，明明是在晚上还一个人偷溜出去的我的错。

「只会在那边哭的话就别机机歪歪，乖乖接受现实吧！至少要笑着送行啊！我可是要成为女神了呢！这片大陆的人以后都会称颂的莉丝贝尔女神喔！」

老实说，我打从心底不想要获得这样的头衔。

为什么那一天的我会那么说呢？

「不努力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任凭别人摆布只是刚好而已！」

大概是迁怒吧。

对无力的自己。

差点就让阿尔死掉的自己。

这样的我是罪有应得，却在那里说大话，长大之后想想还真是搞笑。

「……」

阿尔当时惊愕的表情，至今仍在脑中清晰的难以退去。

毕竟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尔。

「我知道了，莉丝，你说的没有错。」

我对弱小的自己感到愤怒。

那时候的阿尔，又是为了什么而坚毅呢？

阿尔低下头，伸手推开我的胸部。

「呀！你干嘛啊！很痛耶！」

「……」

「喂！你要去哪？阿尔？阿尔！」

阿尔没有回头，也没有打开他家的大门。

自那之后的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尔比雷欧.维托斯这个人。

时间飞逝、岁月如梭。

转眼间我成为了十六岁的少女。

作为埃尔伯特家的千金、神殿亲自指定的下一任空之女神。

莉丝贝尔.冯.埃尔伯特。

如今，作为比提市职业介绍所的第一负责人。

「呼──啊……今天不晓得又会遇到哪种废物呢……」

正不抱期待的，度过无所事事的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