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月才不管他在说什么,她从小和一堆男孩子一起训练长大,对男女之间界限没有寻常女子那般分明。

她小弧度的挪挪脚底,去查看云听脸上的伤。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含月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右脸上。

一大片青红的淤青下,能看见交错重叠的指印。

云听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恍惚能看见少女脖颈后透明的绒毛,他暗暗吸了口气,屏住呼吸。

含月很少做这般细致的活,看他轻微抖动一下,以为手下没轻重,弄疼他了,“偏偏把脸伤成这样,还怎么去陛下跟前伺候呀?”

“师父让奴婢暂时不用去忠议殿了。”云听忍着疼,脸上的肌肉隐隐痉挛。

“为什么?”含月不解,“他不是你师父吗?怎的还这般对你?”

云听沉默,盯着地面不说话,眼角随着含月的触碰微微抽动。

他知道,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

可若没这张脸,他根本没办法傍上风头正盛的汪佺,更没有到御前接触皇帝的机会。

“好了。”其实伤口上好些地方还没有抹匀,但含月也不好意思再上手了,“之后若有机会进宫,我再给你带这药进来。”

“不……”云听脖子往前倾,正欲拒绝,含月已经把铝盒扭紧,将手里这药随意地放在他怀里。

云听捧手去接,指尖与她相碰。

她常年握剑习武,掌心指腹都比其余同龄女孩粗糙,还有些深浅不一的划痕。

含月惊的一拍腿,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耽误太久了,我得走了,你好好养伤,其余的别管了。”

云听提声还想说什么,但含月背过身整理好裙角沾上的灰土,脚下一晃,就沿着墙边的脚印去追那两个抬担子的小太监。

云听见她转身融入了满眼的盛京中,纤瘦的背影带着些行伍之人的力度,他不禁有些恍惚。

春日刮来的风还带着有些潮湿的冷意,榕树新开出来的新芽挤掉焦黄的枯叶,随着长风的旋涡飘旋着往下落,亦如多年前的一个春日,牙牙学语的小女孩,眯着双好看的杏圆眼,张开藕节似的双臂,脆脆的叫他,“云听哥哥。”

——

长街被值守的奴才打扫的很干净,煦风卷不起一点灰尘,来往的下人都跟哑巴了似的,空荡荡的寂静中夹杂着令人心慌的肃杀之感。

清妩用指尖敲了敲扶手,抬轿的四人同时停下脚步。

此处是在一个分岔路口,抬眼几乎就能看见远处那块稍显落魄的牌坊,公主没有其他的吩咐,四个人自然不敢乱动。

“公主,要去看看吗?”凝春想去扶她,抬起的手臂久久悬在空中。

清妩脸色已经无恙,面无表情的嗤笑,“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轿夫们步履稳健的踏上了另一条路。

夹道不似来时的御道那般宽阔,错身的无论是宫女还是黄门,都背过身对墙而跪,高呼公主千岁。

清妩嘴角微垂,突然有些烦躁,“落轿。”

她毫无预兆的出声,自己提着华丽的裙摆跳下软轿,“陪本宫走出去。”

凝春迟疑了一下,扶起清妩不疾不徐地迈步前行。

轿夫们面面相觑,可又没得到吩咐,不敢就此打道回府,只能抬着个空轿子跟在两人后面,以备公主不时之需。

与此同时,长街的尽头,另一波人也凑巧由此出了宫,嘴里还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比园子里飞来的乌鸦还吵。

“大人这次立了大功,指不定哪日县主就成郡主了呢。”众人簇拥着一只花枝招展的花蝴蝶,厚重的胭脂粉盖住了她原本的肤色,分不清真实年纪。

那女孩深情倨傲,不屑和周边妇人们客套,领着自家的府兵走在前头,眼角眉梢都透露着算计,瞧着便是哪位京官家得宠的小姐。

她才踏出宫门,就撞见阔地上停着一辆绰气的马车,侍女和车夫都守在厢外,明显车内还坐的有人。

那些贵妇们自然认出了这是谁的马车,心知是她们招惹不起的人,立马收起巴结的嘴脸,一窝蜂的散开了。

只那官家小姐如同扬眉吐气一般,带着抬赏赐的人拐了个道,径直往马车那去。

秦素素知道车里看不见,只远远地微蹲一下,敷衍的行个礼,“公主怎么有空进宫来了?”

没想到吃了份冷羹,车内根本没人应声。

秦素素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有些后悔这般莽撞地挑衅。

但转念一想,父亲在前线立了功是事实,她都把皇帝的赏赐抬到马车前想炫耀一番了,若还没见到人便灰溜溜的逃了,以后岂不是见面就低人一等?

知雪知道这位娇蛮小姐的性子,开口制止,“秦小姐,车内是公主的贵客。”

秦素素偏下头,好奇起来。

听说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容昭公主新豢了位幕僚,养在府里精贵得跟什么似的。

她虽嫉妒公主的出身与享受的荣华富贵,可也不得不承认,在皮相与气韵上她确实自愧不如。

容昭就像是上天赐下一块瑰宝,天生就代表着皇室无上的尊贵与荣耀。

话又说回来,连容昭这样的人都百般珍惜的待诏,得长成什么样?

秦素素兴致更高了,她甩开抬箱的那些人,不由自主的往车边走,停在五六步远的地方,恍惚都能看见薄纱下若隐若现的俊逸轮廓,她情不自禁地想掀开那帘遮挡。

知雪回头看了眼毫无动静的车厢,盼着裴公子此刻可千万老实些,别露了脸让外面的人瞧见。

秦小姐可没有那么好打发。

“县主三思。”她又给秦素素福了一下。

同时也是变相提点秦素素认清自己的身份。

区区县主,吃了熊心豹胆敢冲撞公主的马车?

第12章 第十二章

“思什么?”秦素素没想到容昭的一个奴婢都敢挡她,完全把车骑将军对她的叮嘱抛在脑后,气焰霎时嚣张起来。

知雪依旧不卑不亢的站在秦素素跟前,低着头不去看她。

车夫挪了几步,压紧窗口处的纱帘。

公主府诸人向来相互帮衬,对外都是铁桶一块,可他总觉得这位裴郎君虽与他们相处了半年,但依旧像是悬在半空中的清月一般,馨然优雅,不染尘世凡俗的烟火气。

车夫欲言又止,想了半会,又觉得这郎君年纪轻轻的便体弱多病,要不是公主多加怜惜,说不定昨年冬天都活不过,也是怪可怜的。

他在心中感叹一番,才开口宽慰,“裴公子莫慌,奴才和知雪姑娘会护你周全的。”

裴慕辞微微一愣,慢悠悠的翻了页书卷,“多谢程叔。”

那声线如同滑落在瓷盘上的雨滴,带着几分疏离和氤氲的湿气。

车夫受宠若惊的挠挠头,笑的憨厚。

秦素素跟着父亲见得都是军营里满身汗气的壮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仙乐般婉转柔和的声音,忍不住就要去一探究竟。

反正连皇帝都要她依仗父亲驱除南蛮才能坐稳天下,谁又会为了个没背景没身份的男人得罪她?

只有这两个公主府的下人不知好歹,一再螳臂当车。

她不由得怒火中烧,趾高气扬地指着两人,“嬷嬷,给我教训下这些人。”

知雪身形到底羸小,被人用手肘往旁边一掀,就摔个踉跄。

守门的侍卫远远望着有两拨人在争吵,气势盖天地把缨枪往石砖上一坐,“何人在此处喧哗?!”

他们昂首挺胸走近一瞧,才看清是公主府的马车和车骑将军家的大小姐。

侍卫们只恨自己刚刚何苦吼那一嗓子,眼见着两边都得罪不起,他们立马躲去一边缩的和鹌鹑一样。

程叔见知雪摔在地上,顿步想去扶,但还是第一时间挡在桅帘边。

公主的东西,怎容其他人觊觎?

秦素素身旁一个身材壮硕的老嬷嬷见小主子一再被打断,高斥一声,抬手就要往车夫脸上打,“你算什么东西,拦我们主子的路?”

她掌心有层肉眼可见的厚茧,若真挨这实打实的一巴掌,脸非得肿起来不可。

程叔就是府上驭马的车夫,哪会什么功夫,也没那本事躲开。

举起的手掌、面目狰狞的老嬷嬷、一脸鄙夷的秦素素,时间在此刻流淌的很慢,每一帧都格外清晰。

他耸起肩,真准备硬挨这一下,拖延点时间。

等到公主出宫,自会收拾这几个。

秦素素见车夫居然不躲,既解气又舒坦,仿佛那巴掌是打在容昭脸上似的。

老嬷嬷的手刚要落下,却被一道快如流星的力道击中,闷叫一声。

看似小石子一般的东西,既不起眼又没多大力道,却把气势汹汹的老嬷嬷打得倒退两步,紧紧捂住自己的手腕,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车尾处的那道纱帘。

若她没猜错的话,那股劲风是从马车内打出来的。

一枚不起眼的缀珠纽扣在地上滚了两圈,卡进了砖石的缝隙里,谁也没发现。

裴慕辞伸出一只手反扣在车门上,慢慢卷起毡帘。

他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争吵,沉敛秀美的容颜从灰暗处露出来,带着高不可攀的清冷气度。

阳光透过朦朦的云层,在刀削般的轮廓上投出晦涩不清的光晕,模糊的线条给他镀上一层梦幻而又朦胧的美。

他冲程叔颔首,眼睫冷峭,极美的瞳孔里眼波温润,像是玉佩在光照下闪过的那种耀眼光泽。

手中裹起的卷轴随意放到矮桌旁,裴慕辞微微弓起背,钻出马车往下走。

素衫清冷儒雅,垂感极好的白色丝料在摆动下折射出波光粼粼的清辉,像清凉的月光打在一浪接着一浪的湖面。

暖阳掠过他欣长的身影,却没留下一点温度。

周围的人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由自己这边吹出一阵风,刮散了面前这位疏冷缥缈的谪仙。

裴慕辞静静的扶着车壁,黑瞳里闪着细光,周身若傲然独立的天山雪莲,带着三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他垂着眼帘,笑得散淡,“好吵。”

“裴公子,你怎的出来了!”知雪率先从震惊里挣脱出来,根本没来得及想裴慕辞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挡开嬷嬷,她从嬷嬷退开的第一时间就赶紧爬了起来,和程叔一起挡在了裴慕辞前面。

裴慕辞像是在思考,直愣愣地盯着两个比他矮上不少的人,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和思考,“你们不必这样。”

他自认为功夫不错,至少解决眼前这几个腌臜婆子是不成问题的,倒不用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随从顶在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