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老慕容的这一番布置并非没有道理,在高纬抵达平城的第三日后,有探马来报,突厥佗钵可汗率大军至城下,行在文武上下无不惊惧纷纷谏言皇帝坚守城关。

高纬冷眼看着这底下乱糟糟一团的臣子,嗤笑道:“佗钵技穷矣,听说朕来平城,所以倾国而来,妄图捞些便宜,朕若示之以弱,闭门拒守,他们必然放兵大掠。来便来嘛,朕又不是非得和他谈不可!此城之内有雄师十万,朕怕他作甚?”

安抚了一下躁动的人心,高纬把目光转向老慕容,询问道:“左相,你看我军可能一战否?”老慕容中气十足,道:“陛下放心,我军定能击退突厥大军,保陛下无恙!”元景安也同时出列,说平城之内钱粮充沛,甲兵可用,民心亦可用,可以大开城门,与突厥一战!

随即便有几个镇将领了左相军令,出城外大营调动兵马。高纬冷着脸道:“自古以来华夷之防甚明,看来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佗钵,先是与我朝结盟,后来又背盟,先是写书信向朕求饶,等到朕真的来了,他反而想撕破脸掳走朕,真是卑劣不堪、人面兽心!”

这句算是叫老慕容心气顺了一口,态度也好了很多,拱手道:“好教陛下知晓,突厥向来人面兽心,善于趁火打劫,比之从前的柔然更加不堪。什么盟约、什么承诺?在他们眼里统统都是狗屁,那是作不得真的!对他们,只能兵来将挡,敢伸手剁手,敢伸爪剁爪,才能叫他们知道怕!”

这时,唐邕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左相观点,突厥人虽色厉胆薄,却不宜大动干戈。臣以为,按照之前的方略不变,尽量以谈为主,兵不血刃才是上策。”

老慕容瞪了唐邕一眼,斥道:“佞臣!还想在这里扰乱陛下的心智?!”唐邕的脸色发苦,高纬神色稍稍舒缓下来,轻轻哼了一声,制止了矛盾的升级,说道:

“兵不血刃?难,左相所言甚有道理,突厥匪类,毫无羞耻之心,不先痛打他们一顿他们不知道咱们的厉害。虽然和谈才符合我大齐的最终利益,但这股窝囊气,朕之前就受过,朕现在不想忍了!”

唐邕急忙出列:“陛下——”

“你不必多说,你们不懂佗钵,他就是来碰个运气,万一不成,就敲诈勒索,妈的!”高纬骂了一句脏话,“又想得到钱财,又想得到胜利者一般的体面,人长得丑,想的倒美!朕恨不得当面用尿滋醒他!

“……谈还是要谈的,关键在于是站在同等平面上谈,还是被胁迫着谈!被逼着谈,朕顺不下这口气,朕必要先给他一个教训不可!左相——”

老慕容面色陡然一凛,抱拳,斩钉截铁道:“臣明白!”老慕容不愧是名将,他率军出城,悍然迎击突厥大军,对其迎头痛打,一下子吃掉了其前锋一万兵马,消息传回平城,人人为之振奋。更不必提,他已知会就在平城以东不足八十里的杨檦所部。

佗钵原本三路齐进,浩浩荡荡的军势一下受挫。他想趁机捡便宜的幻想一下被戳破了。老慕容准备周全,突厥人想干什么他桩桩件件都想到了,也就自然不怕佗钵要搞什么花招。再纠缠下来,等杨檦那老匹夫到了,两个老家伙悍然一击,形势可是大大的不妙!

于是佗钵将处罗侯和大逻便召来,对他们说道:“我想见一见高纬,可他躲在平城不肯见我,你们两个就做为我的使臣去平城,就说我麾下有狼骑百万。他若识趣,早早将金帛贡来,免我动手。”处罗侯和大逻便登时脸色就发白了,他们又不蠢,那里不知道佗钵可汗想用他们来把高纬诈出来?

但是看佗钵这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他们就是不想去也不敢说出来,只得脸色发苦地应承下来,只两人两骑入城去了。此时突厥兵临城下,正是非常时期,听说突厥人遣使前来,官员们不敢怠慢了,连忙上报,不过皇帝半点没有着急的样子,对左右臣僚说:“佗钵急了,朕不能急,老规矩,先晾着他们。”

唐邕有些迫切道:“陛下,不若早谈为妙……”

高纬拥着皮褥子烤火,额角的乱发垂下,有些不修边幅,听他这么一说,只是笑了笑,然后道:

“不要着急,急怎么能做得好事情?摸清他们最终目的想干什么,才好要价还钱,这都是一个道理,先密切盯着他们,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要上报,还有,提醒左相盯紧突厥人的动向。”

过了几日,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突厥人依旧躁动,入城二使臣依旧忐忑不安之外,倒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情。高纬觉得时机到了,这才下令传唤使臣过来。

次日,皇帝在行宫召见处罗侯、大逻便。过了一会儿,二人在禁军的引导下入了殿,见了皇帝的面却并不下跪,而是行突厥之礼,强撑着硬邦邦道:“我大汗引狼骑百万,已至城下,专候陛下回话。”

【这个猪脑子,命都可能没了,装什么蒜?】大逻便隐晦地扫了处罗侯一眼,拱手揖道:“大齐皇帝陛下,外臣奉大汗之命,忝为特使,专向陛下传达大汗之意。”

高纬居高临下,寒声道:“佗钵继位不久,朕本欲遣使祝贺,以全盟友之谊,可他刚继位,便带兵犯我边境,入我国内欲纵兵大掠,是何道理?你们突厥,都是这等背信弃义的吗?”

“陛下,大汗此来并无他意。不过觉得昔日盟誓之中有些条框需要修改,所以……还有就是,大汗遣我们来问一问,去年为何没有岁贡上来。”大逻便好歹是读过书的,汉话说得还算流利。

一听到岁贡二字,高纬大怒,拍案而起,斥道:“背弃盟约的是你们,又不是朕,你们倒还意思质问起朕来了?朕何时成了突厥的臣属,朕却是不知!看来,尔等并无丝毫诚意,反倒是刻意羞辱朕来了!”

他盛怒之下,悍然下令:“来人,将这两个贼子拖下去斩了!”

大逻便与处罗侯等再顾不得体面,听后大惧,伏地请求饶命。左右臣僚自然要规劝盛怒之中的皇帝,称道大国要有大国的气度,不该擅杀使臣。又呵斥此二人,说突厥背盟弃义在先,就是斩尽也不能泄愤。高纬斥骂了一通之后,怒气倒是渐渐平息,冷声道:“大逻便,说起来,你还算是朕的亲族,我高家的女儿嫁给了你,你便说一句良心话,朕可曾亏欠过突厥?”

高纬跟他年纪相仿,此时又显出和气宽容的气度来,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虽然话说得客气,也还是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脸上虽神色平和,然不怒自威。让大逻便感觉自己正面对的是他死去的父亲木杆可汗,从心底里泛出畏惧之意。于是道:“不曾。”

高纬面色稍霁,让内侍上前搀扶他们起来,入座,这才说道:“都到了这一步,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佗钵可汗,他到底图什么?”

大逻便和处罗侯四目相对,又看看左右,高纬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吩咐众人退下,只余几个侍卫留下。处罗侯看看大逻便,大逻便却是低头一言不发。处罗侯本来是不想说的,可吃高纬一唬,又想到自己那生死不知的兄长,最终咬咬牙道:

“很简单,他就是打不下去了,又怕头人们造反,于是想逼陛下贡献金帛,并无他意。来之前他自己说的,若是陛下可以缴纳岁贡,他立刻就退兵!”

“哼,岁贡他别想,朕又不是他的臣下,凭什么给他上贡?他爱谈就谈,不谈拉到,朕之麾下有猛士十万,晋阳之中更有六镇虎狼三十万,大齐今日已非往日困顿之时,太平安定,四方咸服,国力倍增,他想打,朕乐意奉陪!”

大逻便急忙说道:“然则如此一来,两国都将骑虎难下,不得不打到底了!届时哀鸿遍野,大汗虽战败铩羽而归,占不到丝毫便宜,陛下的北疆也休想有一日之宁,这恐非陛下之愿啊!

“大汗索求金帛,陛下不缺金帛……不如当面好好商议一番,双方各退一步,届时大汗有了梯子,就可以顺势下坡,带兵回返。陛下将再次赢得盟友,赢得修养生息的契机,有望一举收复中原,两者一拍即合,何乐不为呢?陛下与大汗本是翁婿,并非寇仇呀!”

高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道理不错。他想怎么个当面谈法?”大逻便立即说道:“大汗是决计不肯入城的,让陛下出城,陛下估计也不放心,不如这样,双方都只带数百扈从,大军则退避……如此,陛下该放心了吧?”高纬思虑了一阵,点点头,说:“好。”

对于皇帝答应当面谈话一事,群臣自然反应激烈,几乎是千篇一律的不许。但高纬自有计较,怎会教他们一说便动摇立场?他对百官说道:“大家都散去吧,各归本职,照常署理公事。傅伏、鲜于世荣随朕出城!”高纬锦帽轻裘,只带着一柄弓一把刀便上了马,背后仅带领甲士三百骑。

过城门的时候,老慕容早已带着甲士在侧等候,他说:“老臣已经安排好,定保陛下周全!”城外浩浩荡荡的尽是大军的旗帜,高纬坐在马上点点头,然后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出了城门,自然会有风险,可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注定了面对的风浪不会太平,与其忐忐忑忑、畏首畏尾,不如面对。

【为了天下一统,什么都可以付出,冒一次险又怎么样?朕不会败!】

高纬挺直身子,马蹄轻轻叩响地面,傅伏与鲜于世荣紧随其后,除了皇帝,所有人都是全副铠甲,铁塔一般的人和马踩在地上,隆隆作响。外面几乎见不到行人,只有戒备森严的禁军结成军阵列在城外郊野。

经过军阵时,后面有一阵略急的马步声,元景安从后面赶了上来。“陛下,再走下去就要脱离弓箭覆盖的范围了,臣请陛下三思!”

“朕知道,你留在原地别动。”高纬这个当事人倒是从容,元景安见劝阻无用,涨红了脸色,咬咬牙道:“臣跟陛下一道去!反正臣已经老朽无用,要是有个万一,臣为陛下挡箭!”

“不用,我们不会跑太远。你也是一生见过大风浪的人了,怎地还如此畏首畏尾?”高纬说道:“朕知道你们现在心里在怪朕轻敌,不是朕轻敌,是突厥人太狂妄,倾国而来,无非是以为我们挡不住他们,要是再闭门拒战,只会鼓励他们。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再说,既然有尝试一下的机会,朕干嘛不把握住,突厥人的实力你们也看到了,朕可不想他们真就倒向伪周那一边。被敲诈也就被敲诈了,日后再跟他算账!佗钵也在等我们吧,突厥人动向现在怎么样?”

“已经退到了数里之外。”元景安说道。高纬忽然勒住了马,远处有七八支零散的骑兵队伍赶来,他们排列得并不密集,或远或近,或西或东的奔驰,转眼间却又汇合在一起,甚是怪异。鲜于世荣命一支铁骑出列驱逐他们,他们立时便又四散而走。

“这是突厥人惯用的打法,正对攻击力并不如何,但纵深和活动范围非常广,有百骑环绕可围万众之势,我们以往要破了这阵,比得先以左右两侧骑兵压缩他们活动空间,再以步卒压阵方可。”鲜于世荣这般解释道,高纬点点头,随即,突厥的金狼旗出现高纬的视线之内。

“佗钵可汗安好,高仁纲在此见礼了!”高纬上前几步,朝着那边大声喊道。那面狼旗一顿,数百狼骑纷纷停下了脚步,随后一个矮壮的中老年男人从背后出来了,相比高纬的轻装上阵,佗钵可汗却是防范甚严,裹着双层厚的重甲,脸颊被头盔挤得有些变形。

他胯下骑着披有铁甲的战马,声音跟狼嚎一般:“爱婿可安好,几年未见,不料还能再次重逢?!听说你如今已称雄天下,西边的周国被你打得抬不起头,真是可喜可贺!”佗钵可汗语带嘲讽。

“我也没想到,才别两年余,可汗又劳师动众,千里而来。可汗客气了,竟然倾国来贺!仁纲真是担当不起!”

“欸,爱婿不必客气,只是不知道爱婿的晋阳城可住得下我这百万雄兵!”佗钵喝道。高纬默不作声,看着他的背后,数里之外,目光所及,尽是突厥的军旗,乌压压一大片,无边无际,充塞天地之间。突厥人在人数上起码是诚实的,算上四条腿的,还真就有百万之众。

高纬策马上前一步,大声道:“长城以内,几百年乱世,这中原沃土,尽是鲜血浇灌,尔等若是敢死,朕便敢埋,莫说百万,就是千万也装得下,只怕可汗不愿过来!”

佗钵可汗的脸色铁青,随着一声号角,他背后的突厥大军像被风卷起的海潮,铁甲翻动,滚滚向前推来!佗钵可汗像是逗弄着羊羔,蔑视着高纬,道:“爱婿,你听我一言,我们勉强也算是一家人,你要是愿意向我上贡,那我便息兵罢战,如若不然……少不得请你去漠北做客!”

元景安下意识上前几步,看来真准备替皇帝挡箭,高纬身后的甲士尽拔刃相向,丝毫不畏惧佗钵的恐吓,高纬从马鞍上取下大弓,笑着说:“突厥百万之众来会,朕却以区区数百骑兵相对,实在是有失礼数!”他猛地将角弓拉满,对着天上,嘣的一声后,带着冲天而去,弓弦犹自震颤不已,继而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彻天空。

佗钵眉毛一抖,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

大地开始传来整齐的振颤,无数的军旗开始在那一边的山坡上露出了尖尖,很快便填满了天空!风卷残云,旌旗猎猎!“呜呜呜……”的军号声悠长而震撼,一大片黑压压的军阵集结,不断在往两边延伸!

先是一条黑线,然后这条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密,猛然放大一看,绵延不绝的甲士持弓荷戈而来,宛若钢铁的洪流,越来越快,越来越广!最后视线的尽头,尽是闪耀着狞亮光芒的甲衣!

突厥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佗钵可汗的脸色青中带白,恶狠狠地盯着高纬,跟要吃了他一样!他正待说些什么,东北方向,也就是突厥人的侧后方,又出现了一支大军。却是人人都忌惮的杨檦那老匹夫来了!杨檦领着一支军马,在三里之外住脚,大地为之一顿。

原来陛下早有打算,元景安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了笑容。“我大齐铁旅至矣,还请可汗入城一叙!”高纬底气更壮,大声喊道。佗钵正在两难之间抉择,突厥的阵列之中传来一片哗然,几十万人,就算是轻轻说话,也能卷起海啸一般的动静,却是那些附庸部落见到齐军强大,先生出了退却之心。现在乱糟糟一片!

大军在三里处停住,高纬在盛甲的禁军簇拥下再次上前,“可汗,既然你我双方都无战意,不如就此息兵罢战如何?我军已经后退三里,留下了一片缓冲地带,现在就能歃血为盟,我绝不做半渡而击的事。可汗要是要战,那请退后,届时两军交战,刀兵无眼!”

傅伏、鲜于世荣压力十分大,不明白陛下在宫里养尊处优,为何有这样的胆量!两个君王对峙,身后是各自的百万大军,还有比这更加疯狂的事情吗?!

对面陷入了沉寂,佗钵似乎还在思考,但终究要做出决断,何况高纬已经给出了一个体面的结尾方式。随后,他说:“那就和吧!”不是我怕了他,而是那些头人们不愿意打了。佗钵心里这般安慰自己,无论多么不情愿,他还是吐出了那几个字:“歃血为盟!”

高纬下了战马,傅伏牵着一匹白马跟在身后,朝佗钵这边过来。【他居然有这个胆子?】佗钵心情复杂,偏腿下了马,命一个护卫牵着上前。两人连寒暄都没有,直接进入主题,高纬命傅伏将白马牵过来,高纬喜欢收藏猎弓和马,这是高纬最喜欢的一匹,平时都舍不得骑。

高纬轻轻地抚着柔顺的马鬃,马儿也依恋地贴着高纬的手掌。高纬的眼底闪过一丝冷酷的光,抽出腰刀将马首斩下!白马轰然倒地!佗钵可汗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高纬拿出两只玉碗,亲自在马脖子处接马血,不知怎地,那毫无情绪的表情叫人从心里感觉到寒冷……

“可汗,请!”高纬一手将马血递给佗钵,佗钵可汗接过,而后便看见高纬一仰脖,喉结蠕动,已将马血饮尽。“愿突厥和大齐的盟好可以世世代代长存!”佗钵可汗面色晦朔难言地干了这碗血,马匹是刚杀的,血还很烫,气味刺鼻,佗钵皱着眉,勉强饮下了。

“玉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高纬笑了一声,朝着佗钵拱拱手,佗钵汉话水平缺缺,听不太懂他说的什么,懵懵懂懂也还了一礼,然后各自散去。杨檦就带着人在不远处逡巡,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对着左右心腹惊叹道:“今日方知,陛下真枭雄也!”

高纬被簇拥着回了大军之中,而后突厥人先宣布退兵,齐军这才撤退。高纬一连点了数位臣子前去突厥,重新定盟约,忙完之后才回到了寝宫下榻之所。

路冉急急忙忙上前,招呼左右为陛下更衣,却发下陛下衣服底下鼓鼓囊囊的,摸上去还有些凉。等脱了衣服一看,底下竟是一整套贴身的锁子甲。高纬将它扯下扔在地上,顿觉轻松了不少,嘴里嘟囔道:“朕就知道他只是个纸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