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是哪种情况。

祈妄就算上天入地,也接触不到被重重保护的喻年。

他们会连一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就这样平静地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

即使多年后喻年长大了,拥有了更多自主权,两人再重逢也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回不去了。

想到这儿,她心里也沉甸甸的。

她转头看向站在操作台边的祈妄,短短的几天,祈妄就肉眼可见地消瘦了。

他还是沉默,让人看不清他心头到底有多少纷乱烦恼。

可他又像一棵接近冬天的树木,虽然看着还是高大挺拔,枝叶却逐渐萧条,呈现出没有生机的颓败。

而店内的其他人还不明真相,只以为喻年回家了,小谷和褚赫君还在抱怨喻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小谷擦着玻璃罐,咕哝道,“这家伙好没义气,我还给他留了蛋黄酥呢,他再不回来,都要坏了。”

她扁扁嘴,有点委屈,她可是真心拿喻年当朋友的,想辞职也没什么,可是怎么能一句话也不留呢。

褚赫君在旁边捏捏她的肩,也跟她一样难受,却还是安慰道,“他可能是家里有点事情吧。”

小谷抿着嘴,不接话,又闷头去整理今晚要用的餐具。

宋云椿简直听不下去了。

她坐在高脚凳上,望着面前的饼干罐子发呆。

仔细想想,喻年来她的餐厅也没有几个月,可他这样讨人喜欢,开朗活泼,看不出一点小少爷脾气,从员工到客人都喜欢他,没有人会舍得他走。

有时候宋云椿也会想,要是喻年真的是她的员工就好了。

她的“朝十”一直让她很骄傲的一点就在于,她的员工流动很缓慢,大部分都是因为变故不得不辞职。

大家在“朝十”工作,虽然也会有小摩擦和口角,但是整体气氛却一直温馨快乐,连已经辞职的员工也会偶尔回来探望,笑眯眯地拥抱她,给她带不同地方的伴手礼。

她想,如果喻年真的只是个小员工,大概也会在她的餐厅留很久吧。

她会给他跟祈妄准备新年礼物,年末的时候带大家一起去吃火锅,然后把所有人的合照一起挂在墙上,多年后还能与客人介绍。

但可惜。

她的小庙实在太寒酸了,留不住喻年这样金尊玉贵的身份。

.

接下来的半个月,喻年也始终渺无音讯。

一直快到月底,宋云椿才再次接到了裴照秘书的电话。

喻心梨和裴照终于抽出空,希望在明天下午,能跟祈妄聊一聊。

“地点就安排在您的餐厅对面那间咖啡馆,喻总包下了全场,请祁先生到时候过来就行了,”秘书的声音还是很清脆,“如果那天祁先生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请提前告知我,我会想办法。”

宋云椿想,有什么不方便呢,既然是为了喻年,就算那天落刀子他也会去。

她“嗯”了一声,声音提不起劲,“好的,我会转告他。”

到了23号那天,祈妄请了假,准时在一点前推开了对面那家咖啡店的大门。

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的喻心梨和裴照。

血脉相连的人确实是会有奇妙的相似,即使气质天差地别,但他们抬头望过来,依旧会带着喻年的影子。

屋子里暖气很热,祈妄解开了脖子里的灰色围巾,走到喻心梨和裴照对面,拉开了椅子坐下。

“初次见面,喻小姐,裴先生,”祈妄对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怨怼,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你们好,我是祈妄。”

裴照跟喻心梨也在打量他。

虽然早就从照片见过祈妄了,但是真的见到本尊还是不太一样。

他们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年轻人有一张很不错的皮相,一点也没有他们想象里的阴郁,世故圆滑,反而像青竹一样劲瘦挺拔,气质干净。

三个人坐在一起,气氛有种尴尬的沉默。

侍者悄无声息地送来热茶,又默默退下了。

这家咖啡店平常人头攒动,现在却安静得连落根针也清晰可闻。

大厅里空空荡荡,窗外树影萧索,到处都是冬天的灰败气息,没有半分生气。

最后还是裴照先开口,“祁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来意,我们就不兜圈子了。我们是喻年的哥哥姐姐,今天冒昧来找你,就是想聊聊喻年和你的事情。”

他望着祈妄,头一次脸上没有带着轻松的笑意。

喻年在家里折腾了一个月,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都干过了,他就是神仙现在也觉得疲惫。

他单刀直入地对祈妄说,“作为喻年的家长,我希望你能和喻年可以分手。我知道这话可能有点冒失,但宋云椿小姐应该跟你提过一些我们家的情况,喻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年轻,浮躁,一时意气就离家出走,总想跟家里对着干。但是总有一天他会长大的。而你跟他……”

裴照顿了顿,没有立刻说下去。

他这段话说得还算克制。

这毕竟是喻年喜欢的人,撇开喻年不谈,他跟祈妄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的教养让他轻易不会口出恶言。

他想了想,还是秉持了一惯的客气,“你跟喻年,显然是不太合适的。我能理解你们年轻人的冲动,但你在社会里浸染已久,要比喻年成熟得多,你应该能明白什么样的选择对你更好。”

他望着祈妄,直白地提醒道,“作为你跟喻年分手的补偿,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跟我们提。”

祈妄安静地听着。

他想,喻年的哥哥姐姐确实如宋云椿所说,是文明体面的人。

哪怕心里对他厌恶至深,面上却也还能维持基本的礼貌。

他的两只手轻轻交握在一起,脸上瞧不出喜怒。

他平静地望着裴照,问了进入咖啡店以来第一句话。

“在商量我跟喻年的问题之前,我想问问,喻年他还好吗?”

喻心梨听见这句话,一边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裴照仔细打量祈妄的神情,回答了两个字,“不好。”

他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如果喻年这么容易搞定,已经放弃了祈妄,他跟喻心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喻年最开始还算平静,被关在家里也不反抗,可最近他却又开始在家里大吵大闹,”裴照说得很平静,“但这也正常,他才十八岁,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就是容易被爱情冲昏头脑。”

祈妄稍微放下了一点心,还有力气闹,说明喻年并没有被苛待。

他没有立刻回答裴照和喻心梨的话,而是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

在几个人的谈话间,这茶已经温了,喝下去一点也暖不了胃。

不知道怎的,祈妄想起喻年煮的水果茶。

这是喻年在店里学会的,有时候也会自己在家煮,很简单,水果与蜂蜜一起煮出甜味。满屋子都是香甜的味道。

他并不爱喝水果茶。

但是看在喻年的面子上,也会喝一两杯,完成任务一样应付。

可现在他却突然想念起了水果茶的热度。

他问裴照,“如果我不愿意跟喻年分手,你们会采取什么措施呢?”

裴照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

“那就有点糟糕了,祁先生,”裴照声音温和,眼神里却没有笑意,“我不太愿意这样说,但我有千百种方式逼你们分手。你在社会上总需要生活,可你没有根基,没有家人,想让你无处工作会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我不想这样做。”

“而且……我想你应该是个聪明的人,不至于让局面变得如此难看,”裴照一边说,一边把一直放在旁边的几页资料放在了祈妄面前,“很抱歉,我们用一些不太常规的手段查过你所有的经历。实在是有些出乎我们的预料。”

祈妄接过了那几张薄薄的纸,当看清纸上一行一行的报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那上面是他十四岁到如今的所有经历。

像一份简洁明晰的履历表,甚至比他自己的回忆还要井井有条。

但这份履历,却不是光鲜亮丽的求职,而是劣迹斑斑的过往。

裴照轻声说,“你是十三岁流浪来c市的,无父无母,一直在打黑工,用假身份证工作,一直到十五岁才因为持刀入室抢劫被扭送警局。随后你被移交给福利机构抚养,福利院给你办理了上学的手续,你却还是时常逃课,好几次打架斗殴被记过,跟同学关系也一般。”

“你的成绩倒是还不错,渐渐跟上了学校的进度,到高中的时候已经名列前茅。如果你好好学习,不再混迹于街头,现在应该在名牌大学里念书。可偏偏就在高考之前,你又跟人发生冲突,把人打伤住院,如果不是对方出具了谅解书,使你免于刑事责任,祁先生,你现在可能要在监狱里服刑了。”

裴照说到这里,神色也逐渐冷下去。

其实他考虑过不要去棒打鸳鸯,就让喻年顺其自然地经营这年少的一份初恋。

即使对方可能看上喻年的财富,地位,但人在世上,谁又能免俗呢。

就算门不当户不对,只要家世清白,不对喻年造成伤害,他也不想去当这个恶人。

更何况青春期的恋爱总是不会太长久,喻年现在喜欢得头脑发热,真的时间久了,很可能就厌倦了。

他并不怕喻年在爱情里吃一点苦头,反正有他跟喻心梨保驾护航,顶多是哭几次鼻子,重头再来。

可是随着喻心梨把这一叠资料甩在他面前,他却改变了想法。

他可以允许喻年因为爱情伤心,却不能接受喻年身边的人是这样一个危险分子,如此的心术不正,乖张暴力。

他对祈妄说,“短短几年,你几次被警局拘留,虽然没有留下刑事案底,可是违法记录却不少。而你十三岁之前到底是在哪里长大的,有过怎样的经历,培养成了什么性格,我们都一无所知,这一段似乎是一片空白,当初你被警局抓住,也始终不肯松口,只说自己是孤儿。我们也无意探究了,但祁先生,请你置身处地想一想,哪一个家长能允许自己的孩子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呢?”

祈妄慢慢握紧了手。

那薄薄的几页纸如此沉重,边缘又这样锋利,割破了他的手。

他的一丝血迹渗在了纸张上,把纸张边缘晕出一个红色的点。

他这阴暗肮脏的过去,就这样被摊开在了桌面上。

他其实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幕,却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上天许他一丝侥幸,让他在喻年的家人面前留有一点体面。

可是没用。

他从来没有被命运眷顾过。

出生在肮脏的土地上,被卑劣的人抚养长大,又为了生计四处流浪,最终长成现在这样一个不堪的人。

他曾经因为生活犯下的错误,如今化作一柄尖锐的刺刀,牢牢地扎在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