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彧抬起下颌:“出去。”

安达岚川对方彧怒目而视,气哼哼摔门离去。

人已出了门,二公子忽想起什么,又把头探进来:“喂,你那个叫弗朗西斯卡的家伙——”

方彧:“洛林中校。”

二公子:“是,洛林——”

“他军衔比你高,请你放尊重点。洛林中校。”

二公子哼哈一声:“啊是是是——他性取向怎么样啊?灵活不?”

方彧默然良久,恳切道:“我不过问下属的私事,但我建议你离他远点……他的拳头可不知道你是谁的弟弟。”

**

晚上八时许,方彧率部抵达廷巴克图要塞总司令部。

廷巴克图星的定位,其实和方彧的老家波塞冬很像,都是半军事化的要塞行星。

这些年来,经济不景气,要塞行星的年轻人更找不到工作,人越跑越少。

——只不过波塞冬要塞遗有帝国时期的大量军事工业,是联邦最大的星舰产地,还算金瓶虽破分量在,而廷巴克图则完全鸟不拉屎而已。

方彧不愿意大张旗鼓,和驻留军官打了个照面就走人,缺席了欢迎晚宴,也没听从参谋处的意见“接见民众”。

“廷巴克图虽然现在没有驻留文官,但那是暂时空缺,又不是废除了。”

方彧对几个参谋说:“我们是暂代,又不是被选出来要做星领长了——还见公民代表,你们怎么这样乐意干工资范围以外的工作?”

众人:“……”

方彧动嘴赶人:“有时间琢磨这个,不如都给我学帝国正统语去——啊,我是说叛乱军通用语——谁最后一个消失,我明天就抽查谁的单词。”

方提督一言既出,参谋们争先恐后、一哄而散。

帕蒂才笑眯眯开口:“阁下,您要的资料我尽力去找了。但是实在很有限……这是大统领的,这是叶仲将军的,这是其他几个主要的军阀的……”

“这一部分主要是雪朝近期提供的……这一部分是裴提督留给您的……这还有一些帝国时期的资料……”

方彧挠挠头:“啊,挺多啦,感谢来自廷巴克图!”

帕蒂抿嘴笑:“阁下的叛乱军语说得很好了。”

方彧:“过奖,大大滴过奖。”

——说实话,骤然要接手这样一颗成分复杂的要塞星,当地又没有文官首长,实在令她很头大。

在来廷巴克图之前,她已经陆陆续续读过相当的材料了。

裴提督留下的多半是军事资料,看风格应该是他自己写的,非但详细记录了敌将的作战风格,还像做心理侧写一样,逐一分析敌将性格。

雪朝则以史家著述的专研精神,记载了叛乱军境内大大小小的叛乱、战争、政变,乃至气候、产业、饮食、节日,就差给她谱出一份年表来。

方彧:“……已经太多了啊。”

从资料中大致可以知道,叛乱军境内大小军阀很多,有三股势力较大。

枫溪兰渡的“大统领陛下”——也是叛乱军名义上的共主。

叶仲将军一直“忠心耿耿”地为她打工。

再者就是位于阿尔法星的垂星部、位于贝塔星的斩月部,二者都名义上臣服于大统领。

此外的小军阀皆不成气候,今日附庸这个,明日附庸那个,辗转腾挪求得生存而已。

方彧注意到,在几大军阀之外,雪朝数次提到了“吴洄”和他的“潜林部”。

仿佛这个不成气候的小军阀,是他格外注意的。

他说,叛乱军中大多是与联邦不共戴天的强硬保守派,如有异见者,那只能是吴洄和他的部属。

“没有一个叛乱军会喜爱联邦人,但吴洄一定会为了革新而投向联邦,请阁下熟虑之。”

——他这样写道。

方彧敛眸,合上光脑,若有所思。

此次她出镇廷巴克图,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以战促和——

这是她和安达在临行前达成的共识。

当时,安达披着毛毯,和她一起站在廊下,月色清皎。

“那位统领老了,只知道来边境抢劫,无聊得很,该换换人了,”安达用手揪着毛绒,“雪朝推荐了吴洄……他提出的战争方案,你看过,可行吗?”

方彧:“可行。”

他咳嗽两声,顿了顿:“我们隔绝太久了。再这样下去,人类是要分裂的。”

方彧:“分裂……议会里不少人是想‘收复’叛乱军领的。”

“收复?那也过犹不及,”安达嗤笑,“都说不能把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难道把人类绑在一艘小破船上,就安全了吗?”

“……”

安达伸手去拢起一泓月光:“方彧,你想过五百年之后的事吗?”

方彧一愣。

她脑中邃然掠过大主教和瓦尔哈拉,克里斯托弗和裴芃芃,太阳光华毁灭、黑暗长城在前——

她从不想五百年后的事情,因为她心底总隐隐觉得,人类未必还有下一个五百年。

安达了然莞尔,抬起下颌:“联邦人总是太狂妄了,自以为是银河文明之心。”

“殊不知宇宙太广袤也太黑暗,深渊在前,越精巧的文明越容易破碎……多一条路总是没错的。”

……

方彧把目光移向星图,叛乱军领星云如海。

而后,她用指尖按住了“潜林”二字,久久停驻无言。

**

潜林。

密林遮掩着一间破破烂烂的草房,四下寂寥无人声,只有几只鸡抻着脖子互相啄。

“咕咕!咕咕咕!”

“别闹了,谁再挑起内部矛盾,谁就下一个进锅。”

一个清淡而略显沙哑的男声莫得感情地对鸡说。

鸡群对主人的威胁视若无睹:

“咕咕!”“咕咕咕!”

一只手从天而降,抓起为首母鸡的脖颈——老母鸡奋力反抗,扑扇着翅膀——但那只手虽然清癯白净,却显然是一只久握兵器的手,母鸡反抗失败——

它转过鸡头,对上一双黑沉沉寒湛湛如银星般的眼睛。

“我知道你没有叫,但你年纪最长,显然负有领导责任。”

那双姣美寒湛的眼睛认真说。

他低下头,将长发一甩,甩到背后,用牙咬断一根麻绳,将老母鸡三下五除二捆了起来,掷向笼中。

“吴洄?”

一个人影低着头从屋内转出,见到吴洄的举动,愣了愣,笑说:“你倒是很会养鸡。”

吴洄抬起身,腾地红了脸:“……雪朝。”

雪朝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比年轻的潜林之鹰年长三四岁的样子,可对待吴洄的态度却很威严。

他冷冷沉下脸:“你要在这里养一辈子鸡吗?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的。”

吴洄:“……”

雪朝靠着门槛,抱起双臂:“你的旧部昨晚来找你了吧?”

吴洄轻声说:“……你都知道了。”

雪朝笑道:“这个窝棚还没有鸡圈大呢——有什么值得瞒我的,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吴洄下意识按住心口,半日说:“我的旧部亡命天涯已很不易,我如今一无所有,何苦再拖累他们……”

雪朝:“软弱。”

吴洄愣了愣:“我不否认这一点……”

“非但软弱,而且愚蠢!”

雪朝冷笑着上前几步:

“如果你真的洒脱到不以功业为念,能安下心躲到天涯海角每天看书睡觉,那很好。如果你真的软弱到一蹶不振,从此在这里喂喂鸡种种地,那也很好。”

“可你二者皆非,畏首畏尾,又不肯死心——这就是愚蠢。”

吴洄冷冷回首,口吻却还很柔和:““你怎么知道我……不肯死心?”

雪朝:“你明知我是联邦的间谍,还留着我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达成目的,你连叛国也不怕,你还怕什么?”

“?!!”吴洄蹙起眉心,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他微微侧首,吐出一句:“你说我……叛国?”

雪朝不以为意:“你要做事,何恤虚名?大统领兵临廷巴克图,和当地提督方彧在远星系打了一架——这是您的机会。”

吴洄一声不吭转过身,劈手夺过雪朝手中的粗瓷碗,向地面狠狠一摔——

瓷片四下迸溅。

吴洄似乎想要一把攥住对方的领口,又生生克制住了:

“方提督与大统领贵人相见,我草芥之生,与我何干!倒是你——你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雪朝轻笑一声,对吴洄的粗暴威胁不以为意,仍是平静态度:

“你既然清楚自己命如草芥,就该知道草芥凭风而起——而风有风的旨意,她不会永远吹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