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回判断了一下形势,焉弥人大多集中在营地北侧,南侧的营帐区无人防范,而小莫如果还没被处死的话,应当也会被他们关在南面的某顶帐篷里。

周回趁着他们点兵时场面混乱,从一条比较宽的围栏缝隙间钻了进去,直奔南边而去。

战俘营其实很好辨认,在一众帐篷里,只有一顶又破又烂,还四处漏风。

确认了外面暂时无人看守后,周回从侧后方慢慢接近,悄无声息地从篷布下方爬进了战俘营。

营帐中央竖着一根木柱,小莫就被麻绳捆在柱子上,他身上有不少鞭痕,应是遭受过拷打。

周回不敢看他的伤口,颤抖着伸出手指送到他鼻子下方。

还有气!指尖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小莫还活着!

周回顿时来了精神,他用随身的刀一下就劈开了小莫身上的绳索,背起他就往外跑。

跑到刚才钻进来的缝隙旁边,先把小莫塞出去放在地上,自己再用力往外一钻。

两个人就这么逃了出来。

周回背着小莫,一路朝柘山关飞奔,全程都没敢回头。

即便都跑到能看见大承军旗的距离,周回都没敢回头看一下,生怕迟疑片刻,就要被焉弥人抓住。

此时离出兵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不久前进行的大点兵中,众人已经发现周回失踪了。

就在大家怀疑他是不是跑出去给焉弥通风报信的时候,周回居然回来了。

伙长迎上去,高高举起拳头,眼看就要一拳砸在他脸上。

周回看见了他的动作,压根不躲,径直冲了上来:“长官!我把小莫救回来了!我还发现西南边的谷地有焉弥军驻扎!他们少说也有几百个人!”

说着,把重伤的小男孩从背上卸了下来。

夜不收的指挥官听到动静,赶忙跑上来查看。

见小莫伤重,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枚药丸塞进他嘴里。

不等他拒绝,又拿出一个小圆盒,打开盖子后,一股呛人的刺鼻怪味直冲出来。

周回和旁边伙长被这股气味直击天灵盖,鼻子陡然一酸,眼泪立马就飚出来了。

指挥官挖出一点盒子里的药膏,抹到小莫鼻子下方:“这是夜不收专用的秘药,哪怕人都走到黄泉路上了,闻到它,也能有一时半刻的回光返照。”

周回抹着眼泪,心里很明白为什么夜不收要用这种东西。

对于他们而言,刺探到的情报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获得半刻清醒,就足够他们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别人。

药膏抹上后不久,就连赵青池都得到消息走了过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小莫身上。

猛药的作用下,小男孩扇动了几下纤长的睫毛,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清身边几张关切的脸后,小莫咽了咽唾沫,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沙哑的话:“焉弥的主力不在西北……在、西南谷地……西北边,是疑兵!”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赵青池急问:“当真?”

小莫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在西南谷地见到了中军营帐,还有……处邪朱闻的帅旗。”

赵青池“嘶”了一声,转身就走。

周回明白,他肯定是找那个姓杜的将军商量计策去了。

周围到处都是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周回没有理会其他人,他只是蹲下身,搓了搓小莫冰凉的手。

因为小莫带回来的消息,此次作战,大承大获全胜,杜将军打得焉弥人落荒而逃,不仅收回两处失地,还将处邪朱闻等焉弥败兵赶入草原腹地。

大战告捷后,杜将军按功发赏,又以好酒好菜犒赏三军。

众将士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只有周回因违反军纪,被打了十军棍。

趴在军医的营帐里涂伤药时,旁边床上躺着的正好是小莫。

小莫上半身缠满绷带,伤得不轻,精神头却很好。

见到周回,马上就向他道谢:“这次多亏有你救我,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看着他板着脸说出这么一板一眼的大人话,周回忍不住失笑,结果笑起来扯到背后的伤,又疼得倒吸冷气。

军医给他缠绷带的时候,周回一直若有所思,等大夫包扎完毕走出了营帐,他才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对小莫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小莫不懂他没头没尾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到你叫什么了。”周回露出了微笑:“我给你起的名字,是莫摇辰。”

“哪两个字?”

“摇动的摇,星辰的辰。”

小莫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为什么叫这个?”

周回:“你知道吗?焉弥国姓处邪,‘处邪’二字在焉弥语里就是星辰之意。你既然有心报仇,那就希望你有朝一日,真的能摇动那颗星辰。”

八年后,漏泽园里。

莫迟站在离阿伏干墓碑不远的地方,对杜昙昼说:“莫摇辰,那是我的第一个名字。”

第107章 献给乌石兰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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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弥,摄政王宫殿。

乌石兰单膝跪地,向处邪朱闻禀报他调查地方贵族得到的情报。

乌石兰风尘仆仆,一身尘沙,他刚回到王都,就立刻来面见摄政王,一刻也不敢耽搁。

听完乌石兰的汇报,处邪朱闻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他倾身从人骨王座上站起,缓缓走了下来,黑靴踩在黑石地砖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内回响。

处邪朱闻不喜人多,整座大殿几乎见不到仆从,侍卫也只是站在殿外。

老宰相曾经建议他,就算不想让侍从进殿,至少也要加派几个护卫。

那时的处邪朱闻翻着手中的羊皮卷,漫不经心地说:“有乌石兰就够了。”

老宰相没有再劝,只是看了乌石兰一眼。

乌石兰站在处邪朱闻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他微微颔首,沉静的面容不见波澜,可他的手始终握着腰间的刀。

处邪朱闻走到离乌石兰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他抬了抬手,就有人从殿外端上来一盏金色的托盘。

处邪朱闻用下巴点了点乌石兰,侍从就把托盘放到他面前。

乌石兰抬眼一看,那托盘上放着的,竟是一颗人头骷颅。

乌石兰一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甚至没有发问。

处邪朱闻很欣赏他的沉默:“不久前有乌今使者进入王都,你可知晓?”

“属下知道,十日前,乌今贵族执思执骨兄弟,携随从秘密出使焉弥。”

处邪朱闻:“乌今向来与大承交好,如今却暗中派使团前来,我也摸不清他们的目的,就晾了他们几天,一直没有召见。昨日,执思兴许是等不及了,向我供出了一个人,他说此人是大承派来的夜不收。执思不仅说出了他潜伏进焉弥的假名,还告诉了我他的中原真名。”

乌石兰呼吸一滞,牙齿不由得紧紧咬在一起。

处邪朱闻见他仍旧不发一言,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听到后召来舒白珩,舒白珩说那个名字他曾经在夜不收的名单上见过,我就下令把人杀了。”

乌石兰的手拢在袖子里,死死攥住了拳,他压下浑身因为惊惧愤怒而上涌的鲜血,用最平静的语气问:“属下还以为,拿到舒白珩的名单后,大承的奸细已经全都被除掉了,不知此人如何潜伏到了今天?”

处邪朱闻哂道:“他一直在我的王宫之中当一个小小的奴隶,没人会把奴隶放在眼里,所以才让他苟活了这么久。”

“不知究竟是何人?”

处邪朱闻支着额头想了想:“我有点忘了,你知道,中原人的名字,我总是记不住,好像叫……蔡七?还是什么来着。”

乌石兰的心就像被一把滚烫的烙铁重重一烫,疼得他眼前发黑,喉头灼热得像是吞下了一块烧红的木炭。

藏身在王都的夜不收只剩下三人,除了他和鹿孤,蔡七就是那第三个。

处邪朱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明明就站在眼前,可乌石兰觉得,他的声音非常遥远,像是从虚空中探出来的:“昨日蔡七死后,我命人砍下他的头,在水里煮干净了,留下一颗完整的头骨,正好就当做你此番辛苦的奖赏吧。”

他抬了抬手指,侍从立刻用深红色的锦布将头颅一包,呈给乌石兰。

乌石兰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久久没有接过。

处邪朱闻抬起眉毛,正想问他是不是不满意,就见乌石兰伸出手,将红布包着的头骨接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应该很喜欢这个礼物吧,处邪朱闻想,否则他怎么会抱得这么紧,连指关节都用力到发白了。

“属下……”乌石兰深深弯下腰,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多谢朱闻大人恩典。”

当天下午,王都某间酒馆内,乌石兰见到了鹿孤。

按照情理来说,夜不收彼此之间就算要传递消息,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见,以免引起怀疑。

但在伪造的身份中,乌石兰与鹿孤是同乡,两个人明明都在王都做官,却对对方避而不见,反而显得十分奇怪。

所以乌石兰干脆直接挑明,他与鹿孤就是同乡好友,两人时常在王都最繁华的酒楼里见面,看上去非常自然。

至少到现在,处邪朱闻都没有怀疑过。

不过如果他真的派眼线坐到二人附近细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在焉弥这个人人好酒的国度,这两人坐在王都生意最好的酒馆里,却只点了两壶茶。

焉弥不产茶,所有的茶叶都要从大承买入,这几年两国关系恶化,很久都买不到新茶。

现在能喝到的,只有几年前的存货,而且都是些茶叶沫子。

夜不收不喝酒,在创立之初,这就是几大铁律中的一条。

夜不收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时刻保持神志清醒,是活命的底线。

乌石兰咽下一口苦涩的茶水,哑声道:“蔡七的事……”

“我听说了。”鹿孤以一个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讲。

鹿孤时任焉弥的藩院官员,专门负责处理外藩事务,执思执骨进入王都后,都是他负责接待的。

提起蔡七,鹿孤的眸色瞬间暗了下去:“这几日我时常往来宫中,替执思求见处邪朱闻,执思写的那封告密信,就是我亲手送进宫的。”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无力再往下说了,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只是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信里的内容,要是早知这封信会让蔡七暴露,我宁愿——”

“不,你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