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眉间出现了深深的沟壑,只要莫迟不想说,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他开口。

他叹了口气,想从命案的细节入手,尝试旁敲侧击。

但身旁激动的终雪松没有任何审问经验,他只觉得手上的证据已经足够充分,完全不能理解莫迟三缄其口的态度。

“莫大人,这几日下官和杜大人业已查明当年在焉弥发生的一切!你的战友,也就是同为夜不收的鹿孤,因为几个乌今人的告发而被处邪朱闻下令处死,你为了让同伴免受皮肉之痛,亲手杀死了他。回到缙京后,你偶然见到了当年害死鹿孤的罪魁祸首,为了替他报仇,杀死了他们三人!”

终雪松一口气把查到的所有线索全都说了出来,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让莫迟明白,他和杜昙昼早就掌握了所有的真相,也许莫迟就不会再隐瞒了。

毕竟当年的事已被他二人知晓,莫迟还有什么不坦白的理由吗?

“不错。”如终雪松所料,莫迟听完后,很快就说:“鹿孤的确是被乌今人害死的。”

但他的坦白也就到此为止了,当接下来,终雪松问他“解披又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你为什么要杀他?”的时候,他依旧没有作答。

杜昙昼想了想,问:“鹿孤是否就是周回?”

莫迟点点头:“是。”

“夜不收的籍册上明明记载他于三年前去世,你也曾告诉本官,他是死于舒白珩之乱,可他为什么会化名鹿孤,和你一同出现在焉弥?”

莫迟没有言语,就在杜昙昼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突然短促地一摇头:

“不知道,其实直到今天下官也没有想明白,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当夜不收。他明明和焉弥无冤无仇,却最终惨死他乡。这件事,下官始终没有想通。”

杜昙昼嗓音低哑:“是你杀了他么?”

良久后,莫迟紧紧闭上双目,口吻中难掩悲伤与愧疚:“……是,如果不是我,周回也许不会死,他才是那个最出色的夜不收,而我……”

杜昙昼像是不死心一般,再一次向他追问:“所以,你为了给周回报仇,才杀了那三个乌今人,是么?”

莫迟眼睫轻颤,杜昙昼以为他终于要抬起脸与他对视,可莫迟到最后也没有对上他的眼睛。

“……也许吧。”他轻声回道。

杜昙昼心头一痛,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才从枯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将莫摇辰押至临台监狱。”

莫迟顺从地站起身,被侍卫包围着带了出去。

莫迟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线外,杜昙昼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终雪松紧跟其后:“大人,您要去哪里?”

“去验解披的尸首。”杜昙昼头都不回:“莫迟的话里有许多含糊其辞的地方,他的交代并不可信,这种时候,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

解披没有送往京兆府,而是和莫迟一起被送回了临台,此刻就躺在殓房的停尸板上。

杜昙昼一进来就问:“如何?”

临台的仵作看过候古和象胥官的验尸记录,马上对杜昙昼说:“回大人,死亡方式与前两名死者应属一致,都是颈间一刀毙命,凶器都为长刀,不过这次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什么地方?”

仵作掀开解披身上的白布,把他整具尸体都暴露在杜昙昼面前。

“大人请看。”

杜昙昼抬眼望去,解披的身上有许多伤疤,大部分都分布在双臂之上,肩头和前胸也有不少,仔细看来应该都是刀伤。

仵作又翻开解披的两只手:“大人再看此处。”

杜昙昼走到解披身侧,低下头一看,只见解披的右手掌长满老茧,而两条手臂粗壮无比,即便在死后青筋依旧暴起。

杜昙昼问:“解披是习武之人?”

“不错,除此之外,卑职还发现他周身肌肉发达,就连两条腿都练得又粗又壮,他的功夫应该不差。”

终雪松没看出奇怪之处:“解披身为护送木昆进入大承的随从,即便武艺高强一些,也没什么可疑的吧?”

仵作说:“卑职不知此人身份,但卑职却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他将从解披身上脱下来的上衣摊平,铺到二人面前:“两位大人可有看出不合常理之处?”

终雪松没瞧出什么,可杜昙昼一眼就发现不对:“这个出血量——?”

“不错。”仵作解释道:“身体精壮又有拳脚在身的人,受伤后的流血速度会比寻常人更快,流出的血理应也更多才是,可解披衣服上的血迹却远远小于其他二人,这一点卑职尚未查清原因,但总觉得十分不对劲。”

终雪松满脸困惑,杜昙昼盯着血衣沉吟不语。

仵作见二人一时都不说话,又从旁边的桌上端来一个小木盘:“除了以上所说,卑职还在解披的嘴里发现了这个,掏出来的时候已经成团了,应该是被解披在嘴里嚼了几下,可还没来得及吞咽,人就被杀了。”

终雪松眼睛一亮:“这是何物?”

仵作拿一根小木棒,将那团东西展开:“是一张纸,上面的内容请二位大人亲自过目。”

随着皱巴巴的纸片慢慢被摊平,纸上所印的内容渐渐清晰可见。

——被解披临死前塞进嘴里的,是一张朝廷发给官员作为俸禄的绢布券。

终雪松念道:“……绢布二十匹,于太仓……二十匹?!正好是发给五品官员的数量!这、该不会是莫大人的东西?!”

杜昙昼站在解披的尸身旁,脸色变得苍白一片。

与此同时,临台监狱内。

莫迟背靠着墙,坐在牢房中,死死闭着眼睛,竭力回想他见到解披的全部经过。

还有什么细微之处,是他没有注意到的吗?

解披背对着他坐在凳子上时,他的手就放在桌边的刀柄上,那时候,他的手上有什么?

对了!莫迟猛地睁开眼睛,解披的手背上有许多圆形伤痕,这些疤痕大大小小,分布凌乱,像是热油烫伤留下的印记。

可当莫迟进入里间,发现死去的解披时,尸体的手背上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痕迹!

莫迟盘腿坐起来,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被他忽略掉的?

——还有气味!

象胥官死时,莫迟曾经触碰过尸体旁的那团烟丝,在离开的路上,莫迟闻了闻碰过烟丝的手指,在烧灼过的烟丝气味以外,他还闻到了一缕极淡的怪味。

这种怪味他此前从未闻到过,可是不久前,在活着的解披身上,他再次闻到了同样的气味!

莫迟腾地站起来,脑海中的迷雾瞬间消散,三件命案的细节清清楚楚映在眼前,他终于把所有线索都串在一起了!

可如何才能确定他的推断没有错?

莫迟思前想后,只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亲自去检查解披的尸身。

如果他的推测没有错,那么时间已经非常紧张,他不能再耽搁了!

莫迟随便绕了几下,就把捆在手腕上的绳索解开了。

他走到牢门边,取下腰间的烟管,摘掉铜做的烟嘴,从烟杆里抽出一根长长的细铜丝,插入锁芯。

不一会儿,链锁就被他撬开了,他小心翼翼地解下缠在门上的锁链,慢慢放到地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牢房。

他的目的地只有一处——临台殓房。

第101章 ”臣自请,辞去临台侍郎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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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台正堂。

杜昙昼坐在椅上,单手撑着下巴,眸光意味不明,似有所思。

终雪松忧心忡忡:“如今我朝和乌今的关系岌岌可危,要是让人知道莫大人连杀了三个乌今人,我们该如何向木昆王子交代?万一消息传回乌今,那些本就倒向焉弥的势力会不会借题发挥,趁机单方面撕毁盟约?”

杜昙昼默然不语。

终雪松坐立难安:“木昆已经得知解披被杀一事,只是还不清楚真凶是谁。鸿胪寺已派人入驿馆安抚,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他的忧虑,可他只要在缙京一日,总有一天会知晓此事,万一——”

堂下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有侍卫慌慌张张地冲进了正堂。

杜昙昼蓦地抬眼,冷声问道:“何事惊慌?”

“禀大人!”侍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狱卒刚刚发现,莫大人逃狱了!”

杜昙昼瞳孔一缩,呼吸瞬间一滞。

终雪松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什么?!”

同时,临台殓房。

莫迟翻窗而入,几步走到停尸桌前,一把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麻布,解披的尸身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

莫迟别的一概不看,第一眼就把视线集中在解披的双手上。

解披的右手掌中有茧,左手的指间有几道伤痕,但唯独没有任何烫伤的疤痕。

果然!

莫迟耳朵里哄的一声,像是被针尖狠狠一扎。

在驿馆与他交手过的男子,和眼前断了气的解披,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可他们为何长了同一张脸?!

莫迟心神一晃,马上把手伸向解披的下颌,沿着他下半张脸摸了一圈,都没有摸出易容的痕迹。

到底哪个人才是当年在雪夜伏击他的杀手?

巨大的谜团笼罩下,莫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次看向解披的尸体。

很快,他就从解披青筋暴起的手臂和精壮的双腿中,就看出此人生前必定武功高强,他的所有身体特征都符合一个杀手的身份。

再回想起当时在驿馆,与那个不知名男子交手时的怪异之感,莫迟几乎可以断定,死掉的解披才是真正的杀手。

那枚铜带钩,应该也是属于他的。

莫迟转身走到一旁的条案上,那里摆放着解披的衣物和随身的物件。

莫迟见到了那枚铜带钩,但他的注意力迅速被另一件物事吸引了。

——绢布券。

从解披嘴里取出的绢布券,就放在他的衣服旁边。

当看清绢布券上的内容时,莫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脑后。

几日前,他为了确认鹿孤到底是不是周回,曾经将一张二十匹的绢布券给了景三,拜托他为自己提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