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先生道:“得将小腿锯去,再拖下去腐创延伸,整条腿都保不住,甚至危及性命。”

妇人瞬时大哭起来,“大夫,他才五岁,没了半截腿,将来可怎么办?我跟他爹咬紧牙关攒了一点钱,就为了能供他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古先生取了参片,塞在小童舌下,“这位娘子,我知这决定不易做,孩子的父亲在哪儿,我与他说。”

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房梁倒的那日,是他爹撑住木梁,叫我和孩子捡了条命……”

人群发出唏嘘之声,百姓们哭着大骂天道不公,降下这样的灾祸令人受苦。

古先生冷静地道:“既如此,更要留下性命,好好活着,方不负这孩子的父亲一片苦心。”

妇人哭了半晌,眼望着周围尚未得到救治的人群,终于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古先生道:“顾娘子,替我按住孩子的膝盖。”

倾城点点头,从妇人手里接过瘦削昏睡的孩子,双手按住他伶仃的腿骨。

锯子横拉过来,发出令人惊惧的碎骨声。

孩子翻着眼白,想哭又偏哭不出,浑身剧烈抽搐,被倾城死死按服住。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哭声,替自己,替那小童。

不远处,一顶轿子停下来,官差上前回道:“大人,前头就是那两个民间医者的设的摊档,这几日二人已经救治了一百多名百姓。”

穿深蓝锦袍的男人撩帘步下轿子,眼望前头拥挤不堪的街巷,回身对从人道:“朝廷拨过来的药材,还有几日能到?”

“回大人的话,约莫还得三五天。”

男人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头上越发深沉的天色,“瞧势头,今儿晚上又是一场大雪。不能再等下去了,跟郑寻说一声,先给附近的几个城州去信,能搜集多少药先弄多少进来,百姓们等不得。”

从人应了声,自有传话的人去报信。

男人率众走向古先生的档口,人群发觉官兵前来,瞬息变得鸦雀无声。

滚烫的鲜血从创口中迸出,溅红了倾城半边面容。

她没有躲开,手上一瞬也没松劲,睁开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男童被锯开的腿骨。

古先生飞快在创口周围洒进更多药粉,随着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淋落,男童细瘦的小腿从锯子另一端垂了下来,沉闷地落在地上。

倾城为男童包扎好伤处,妇人上前拥住失去小腿的孩子痛哭。倾城筋疲力尽地站起身来,一抬眼,蓦然撞上对面街角讶然望来的目光。

重重官兵围拢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他穿官服,头戴网巾纱帽,面容白皙俊秀,正是久未谋面的薛勤。

作者有话说:

还没来得及修改错别字和重复的语句。

薛三先出场一下。

2022最后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2023健康平安幸福。

亲们有没有出去浪漫跨年呢?

第63章

女孩半边面容溅染了血点,额前碎发凌乱地垂下来,她穿着朴素的袄裙,站在嘈杂纷乱的人群里,染血的手顾不得擦净,只是抬头瞥他一眼,就重新埋头投入紧张忙乱之中。

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吟,有人忍痛沉默地等候在人群之外。来宜城这些时日,薛勤见惯了从前不曾得见的人间惨象,此刻重遇那个曾令他情动心悸过的女孩,脑海中一丝旖旎欲念都不再有。

她像冰凉晨风中摇曳的一朵野菊,那般纯白,那般坚韧。

两只硕大瓦罐中药水沸腾起来,女孩处理完一个伤处需要缝合的病人,飞快包扎完毕,登高站在麻包上大声呼喝,“伤势轻者来这边排队!风寒发热的去另一边!大家不要拥挤,不要着急!”

她跳下麻包,转身去瓦罐前盛药,人们捧着破烂的碗碟,拥挤而有序地排队领取汤药。

倾城会一一瞧过对方的伤势,然后才把药水盛进碗里,她和古先生带了两箱药材过来,但是远远不够,百姓伤亡情况远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宜城人口众多,码头船只络绎不绝,做为南北通衢,原是最不缺少物资的地方。几场大雪降下来,宜河水面结冰,四通八达的水陆运送功能断绝,陆路受冰雪阻滞,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棉被药材迟迟运送不达。城中如今乱做一团,商户抱团提价,米粮价格骤增。乡绅奇货可居,炒作起天价药材来。民宅损毁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挨饿受冻不说,眼前最紧要的是伤患得不到救治。伤口未能及时处理,许多找到档口来的百姓伤处皆已化脓腐烂,有些陷入高烧昏迷,早已人事不知。

倾城和古先生忙了一整日,药罐空了,麻沸散和金创药早就用完,今天遇着几个需要截断四肢的百姓,只能生忍着疼锯掉腐烂的肢体,粗暴地用烙铁止血。

街上点燃火堆,烧掉胡乱堆放的残肢。倾城空腹忙了一日,此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古先生比她更辛苦,终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那把铁锯已经卷了边,是不能继续用了。

二人回到歇脚的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破损的小楼,生意还在艰难维持,吃食价格高昂,店家已经支付不起眼前的米价,唯有热水还能管够。流落至此的行客们沉默而麻木地围坐在大厅里,古先生进来,众人知道他二人近来忙于医治灾民,心中敬重,自发让出一隅供二人休息。

古先生掀开一张大布巾,用麻绳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系在一只破烂椅子的靠背上,形成一个简陋的独立私密空间,令倾城躺在里头,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需求。

店家送来一碗水,倾城仰头饮了,袋子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前几日未能料到后面这些难处,她还分出不少给受灾的小童们。古先生告诉她,眼前医者是最珍贵的存在,她需首先保证自己的体力,才能尽可能救治更多人。

拥挤的厅中静下来,缺衣少食的时候,人们没了谈天说地的心思和体能,厅心一只小小炭盆勉强的燃烧着,远处不知谁在吹埙。埙声婉转低回,悠扬地越过残垣,飘过落雪……

一队官差来到驿站门前,用力叩响门板,“开门开门!”

睡梦中的行客们被惊醒,店家披衣迎上去,官差们举着火把闯入,火光彤彤映照着男人俊秀的面容,氅衣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摘下檐帽,视线逡巡,在角落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你就是古钧山古先生?”

领头的官差倒还客气,“这是朝廷派来赈灾的户部特使薛大人。闻知先生近来善行,特来邀请先生前往行辕一叙。”

古先生站起身来,坦然上前,朝来人行了礼,“草民古钧山,拜见大人。”

薛勤摆摆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薛某受人所托,特来迎接先生。”

古先生笑道:“不敢。”

薛勤目光越过他,落在角落里的女孩身上,“这位……不知是先生的什么人?”

古先生道:“乃是草民弟子,这番受邀前来宜城帮忙,我这弟子亦出了不少力。”

薛勤挑挑眉,倒没想到二人会是这样的关系。听闻城中一男一女当街行医,他前去探过,瞧二人举止亲密无间,配合天衣无缝,他以为顾倾这是有了归宿。

薛勤侧身让出路来,客气地道:“二位请吧。”

古先生朝倾城点点头,她背上行囊药箱,缓步跟上前去。

她没有刻意去避讳薛勤,眼前她和古先生都需要得到更好的休息,需要更能饱腹的饮食,也需要药。大局当前,什么小儿小女的心思都不值一提。

马车停在外头,薛勤邀请古先生与自己同乘,将后头一辆空车留给了倾城。

行辕距离城北有一段距离,外头风声呼啸,雪飘如絮,倾城靠在车壁上,不知如何想到了与薛晟同往岷城的那几日时光。

离开京城后,她甚少回想从前,更少想到他。

眼前年关将至,身在这荒芜颓乱的水乡,许是灌进来的风太冷,许是偶然遇见与他有关的旧人。

她想到他们相互依偎坐在马车里烤火,他顶着那张一本正经的冷峻面容与她说亲密调笑的话,温热的吻像冷日抱在手里的一盏热茶,熨贴的,舒适的,亲昵的……

一别至今,恍惚三季,他在京中还好么?还如从前一般冷情自苦?可有新人在畔?依旧繁忙如故?身体也还康健么?

她盼着他好,盼着他身边有人,热热闹闹。盼他无伤无恙,平安喜乐。

下了马车,温柔美丽的婢子上前来,为倾城撑起一只竹节伞。回身望去,薛勤和古先生的身影已消失在左侧廊间,侍婢温言道:“大人吩咐过,着奴婢们细心服侍姑娘,请姑娘随奴婢来。”

越过垂花门,转过亭廊水榭,一路蜿蜒到了内庭,一座独立院落,朱栏玉砌,装饰精美。

早有婢子打点好温汤热池,倾城随意打量着这间屋宇,随婢子绕到屏后,解下已穿了五六日的衣裳,徐徐步入水中。

薛勤的审美一如往昔,就连负责担水的小丫头也是极品的美人胚子。

他从前在户部不过挂个闲职,终日流连酒色,不知这回朝廷赈灾,怎会派他前来。他是享受惯了的人,又如何会接下这样的差事?

算算日子,吴氏肚子里的孩子应当已落地了吧?不知薛家是否遂了心愿,迎来第一个嫡子。

舒舒服服泡了热水澡,倾城出浴,侍人捧来锦绣新衣,她摇摇头,指着自己那只颇不起眼的行囊,“穿我自己的衣裳。”

侍婢只得依从。

抹净湿发,饱食一餐,多日来累积的困倦袭来,她翻着医书没有立即入睡,很快,外头传来侍人的说话声,说是薛大人过来探望顾姑娘。

二人在厅中会面,薛勤落座在侧,默了许久,方转过头来定定地望她,“我没想过会在这遇见你。离开伯府后,你就回了云州?”

倾城不欲与他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只淡淡笑道:“三爷一向可好?”

“好,自是极好的。”他捏着茶,没来由地有些局促。对女人他向来很有一手,逗弄调笑,温柔亲狎,可眼前,他做不出来。

“三奶奶生了吧?是公子还是小姐?”她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与他闲话。

“是个儿子。”他想到孩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来,“模样似他娘,将来应当很受姑娘们喜欢。”

他转过脸来,视线落在她交叠的手上,“顾倾,你这是何苦?薛家再不济,总不至教你抛头露面缺衣少食。你何苦选这样一条路,折磨五弟,也折磨自己。”

倾城没有答话,她与薛勤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不会期待对方能懂她的抉择。她轻声问,“五爷他,近来还好么?”

薛勤捏紧茶盏,苦笑,“怎么会好?没了妻子没了家,声名坏了,知冷知热的人也不在眼前,身边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还能怎么?只一心扑在公事上头,恨不得累死了自己才算。你们俩,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

倾城笑了笑,“也不算没人疼,三爷您这不是很心疼五爷的吗?”

薛勤被她气笑了,抬眼但见灯色流转,佳人眉目如画,他心中一窒,手掌覆过去,按住她纤细的手腕,“顾倾,你莫如随我回京去吧。”

倾城没有急于挣脱,甚至也没露出不悦的神情,“三爷想要我回京,是为五爷,还是为您自己?回京之后,我做什么?舍了如今的自由身,依旧卖进伯府,做三爷后院里又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女人?”

她说得坦然极了,没一点女孩子应有的羞涩忸怩。言语温温柔柔,没一点不忿的语调,却没由来令他讪然,乖觉地缩回手去。

“是我轻慢了。”他含笑说,“顾倾,你真的不一样了。”从前她牙尖嘴利,一颦一笑都像抛钩子一般吊着他的情,勾着他的心。如今她温言慢语,却有一种不容轻视的骄傲清冷,令他不敢贸然贴近。

“三爷夜半来找我,叙旧也叙了,要不要说些正事?”

薛勤坐直身,“你想与我讨论赈灾的事?”

倾城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摊开来,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所需的药材名,“我与先生一路查看,城西城北的房舍损毁最严重,伤亡也最多。眼前故去的尸身需要尽快处理,以免尸体大批堆积腐烂引起大疫。伤患需要救治,我和先生带来的药早就不够用了,全靠先生的友人派人送来一些伤药勉强支撑,到明日,也将见底。我知道朝廷的援助还未到,三爷必然也很心急,可眼前死伤太多,许多小节当真顾不得了,我想求三爷帮个忙,逼那些商铺乡绅开仓放粮放药。先尽着城里现有的物资救急,等朝廷的援助到了,再做些补偿不迟。”

薛勤含笑望着她,灯下认真分析时局的姑娘恍似浑身散发着光芒。她不再是谁的婢女谁的附庸,离开薛家,她的日子过得更紧凑更充实,心怀仁善,救死扶伤。

人潮拥挤的街头,没人质疑过她的性别或医术,她为伤患医治,得到的皆是由心而发的感激和赞扬。

她豁开尘世偏见,坚定地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他突然为自己心存的那点期待而倍感羞愧。

他终于能认真地、毫无调笑之意地与她交谈,“我已着手派人向乡绅施压,郑寻也在附近县镇想办法筹措粮食和伤药,你放心,我既应了这赈灾特使的职衔,自会想法子将事情办妥。除了药和粮,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倾城沉吟道:“我瞧三爷行辕仆从众多,眼前急需能帮伤患处理伤势的人手,光凭城中自发出来救死扶伤的医者和我与古先生,远远救治不过来。能不能将侍人们抽调出来,随先生学习简单的清创、敷药和包扎。民宅倒塌损毁严重,百姓们冻死冻伤的也不少,三爷若能清出几处开阔的完好的地方来给他们栖息……”

“你这是又要用我的美人儿做苦力,又要拿我的行辕做慈幼所?”薛勤苦笑摇头,“你乖乖随我来,原来早打的是这样心思。”

倾城亦笑了,“三爷这会儿才反悔,似乎也晚了,适才您说得好好的,说尽可向您提要求。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他含笑捏捏她的掌心,站起身来,“明日我给你二十人,行辕里有的棉被和衣裳先送到城北城西救急,至于慈幼所,我另寻个地儿给你。”

他又道:“你和古先生也别在外头迎着风摆档了,如今医者稀缺,不能再病倒两个。交给我办吧,来这一趟,总要做些实事,将来回到京城,也有个功绩与人吹嘘。”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