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庭院里洁白清冷,远处宫阁里隐隐飘来乐声、歌声,男人们笑声。灯火太盛,远远望去,那一片的夜空都发亮。

段锦走在长长的、长长的廊道里,遇到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也着着宫装,却挽着头。

脸盘圆润了许多,却很有神采。

段锦见到她,怔了怔,冰雪般的冰冷有了片刻的消融,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一步:“亮嫂子!”

妇人转过身来,见到他,凝了一瞬,随即绽开笑容:“哟,将军大人。”

段锦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做事了。”妇人笑道,“宫里太大,事多,殿下,不是,陛下!陛下需要人,我孩子也离手了,家公叫我来陛下身边做事。”

她骄傲地说:“别嫂子嫂子的了,我现在是秦姑姑。”

妇人的闺名唤作秋秋,曾是叶碎金的贴身婢女。她和段锦一起长大,一起受训的,少时颇有情谊。

只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她嫁了管事之子,在家里伺候婆母,相夫教子,许久不见了。

好在,大家过得都不错。他现在平步青云,她的公公和丈夫也跟着陛下水涨船高,如今连她也来宫里做事。

故人相见,若能如此,就是最好。

寒暄问候过,她问:“你去哪?”

她道:“宴会在那边呢。”

段锦道:“我去找陛下。”

秦姑姑的神情发生细微的变化。

她仍然带着笑,却试图阻止:“太晚了,陛下可能就寝了。明日再去吧。”

她是知道的。

其实很多人知道的吧。

如今段锦成熟了,回顾从前,明白少时自己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其实于旁人眼中直如赤身行于闹市,一览无余。

但一直以来,大家都没说什么,都默许了他的一些特权。

这不仅仅是因为叶碎金的偏爱。

段锦想,瞧,其实所有人都承认,他对她是特殊的。

当然没有人能阻止他,云麾将军绕过了宫中的姑姑,向女帝的寝宫走去。

姑姑望着他的背影,忧心叹息。

待到了寝宫,侍从们看到他,都怔住。

侍从们既是服侍的人,也是贴身的护卫。

他们张嘴想说话。

段锦冷冷地看过来。

侍从们都闭上了嘴。

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后辈。有些甚至是他亲自训出来的。

段锦踏入了寝宫。

迎面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身体精实,相貌俊朗。

在烧着地龙的暖烘烘的寝宫里,敞着衣襟,露着结实的胸膛。

见到进来的人,他诧异:“你是哪个,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入宫才半年时间,还未曾见过这个可以随意进出寝宫的男人。

男人道:“滚。”

第168章 梦境

卢青檐送进宫十个健奴, 半年过去,只剩下八个。

最先被宠幸的两个得了赏赐便恃宠而骄,于是从宫闱里消失了。

余下的八个才想起入宫前卢郎君警告他们的。只靠近了贵人, 靠近了权力的核心之后, 他们便忘记了。

现在都冷静了, 也看明白了。

女帝可以给他们金银财帛,但从始至终没有打算给他们任何权力。

再一想,女帝要什么样的贵公子得不到, 为何要身份卑贱的他们?

这么一想,彻底冷静下来了。

心底那点效法前魏女帝面首的小小念头就掐灭了。

老老实实, 服侍女帝。待年纪大了, 新欢替旧人,旧人自可带着金银赏赐出宫,过个富足的生活。

被这男人一喝,健奴愣住。

的确这男人衣饰十分华丽, 蹀躞带上的钉、扣都是金而非铜的,可知是有身份的贵人。

他犹疑了一下。

这时候里面传来了叶碎金的声音:“人呢?”

内宠还没反应过来, 那个年轻男人径直走进去了。

内宠没敢拦。

侍从探头进来看。

侍从放了段锦进来就后悔了。

因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从前房中有丫鬟,段锦进去, 自会有丫鬟去通禀。

可现在陛下有了内宠。

内宠在的时候,宫人们都退下了。屋里只有内宠在伺候。

一念之差放了段锦进去,立刻就后悔了。

探头进来, 想拦住段锦。

侍从问:“将军呢?”

内宠心想, 果然是个贵人, 是个将军呢。

那将军又年轻又英俊, 刚才看他的目光……说不得是不是女帝的情郎?

幸好没得罪。

内宠道:“进去了。”

侍从以为内宠通禀了, 遂放下心来。

内宠问:“我怎么办?”

侍从想了想:“你回去吧。”

内宠无法, 只得取了裘衣裹上,离开了。

段锦走进去,看到巨大的榻。这榻与地台一体,上面垂下帐幔,富贵奢华。

这都是晋帝当年挪了军费营造的。

地台下面有翻倒的水晶杯,酒水洒在了地上。

段锦走过去,看到叶碎金赤着脚,闭着眼睛趴卧在榻上。

段锦盯着她雪白的脚,身体里有风暴狂窜乱撞。

眼睛亮得吓人。

他走路沉稳,说话清晰,看着仿佛很正常。

实际他喝了一整日的大酒了,酒意已经侵入了脾肺里。

旁人以为他醒着,不知道此时的他正醉得深。

这醉的状态非是哭闹呕吐打人,而是又清醒,又疯狂。

他甚至能条理清晰地和秋秋寒暄对话。

所以连秋秋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

敢为寻常所不敢为。

譬如,来见叶碎金。

段锦眼睛泛红,弯下腰去,握住了叶碎金的脚踝。

指腹与每一处贴合,拇指扣在了凹进去的窝处。

他不要命了。

在西线战场上的时候也想过,要不然就马革裹尸吧。

那样她就能永远记住他了。

可又怕自己死了之后,她就忘了他。

他活这一场就没有意义。

叶碎金睁开了眼睛。

段锦跪下,单膝点地。

叶碎金缓慢地眨了眨眼。

“阿锦?”

她撑起身体。

段锦握着她的脚踝,没有松开手,等着她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