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时想, 妈妈当年为什么要把她赶走, 甚至还伙同邵辉一起绑架她,阻拦她去帝都上学, 不惜毁掉她的前途……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此时,晚高峰早已经褪去,大街上车流稀疏。

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丝丝凉意渗进身体,梁时忍不住蜷缩起手臂,抱住了自己。

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行驶过来,在站牌前停下。她低着头,满腹心事地上了车。

车上没什么人,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脸颊贴在窗玻璃上。

路边的景色飞速地后退,灯光如水流一般在玻璃上划过,唯有天空中暗色的云静止不动。

梁时自嘲地想,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和最恨我的人是同一个人,这究竟是人生的不幸还是万幸?

这些年自己消失不见,妈妈是不是安心又满意?

如今她一定在为梁昀的婚事忙碌着,如果知道自己又跑出来横插一脚,会怎么样?

梁时无力地垂下头,揉了揉酸痛的双眼,静静揩掉眼角的薄泪。

她也很想问候下自己那位亲生母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顶替梁家小姐的位置?将来得以继承梁家的一切?

有胆子做却没胆子扛,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没回来看过她一眼。

就这么放心?

梁时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沮丧。她拿出手机,想给陈琛打个电话。

忽然想起陈琛去美国出差了。

现在是工作日的上午,他应该正在忙。

梁时搓了搓脸,清空满脑袋的思绪,盯着窗外的街景发呆。

——奇怪,街上怎么越来越荒凉?

自己明明坐的是回市区的车,这车怎么往郊区开了?

一问司机,原来是方向坐反了。

梁时在下一站下了车。

四周空旷又安静,视线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光秃秃的公路两旁黑黢黢的,没有商铺,只有简陋的围墙。

唯有头顶上统一制式的路灯还亮着,洒下桔黄色的光,让梁时相信这里依然是在城里。

她放眼望去,路边泥沙遍地,好像是一片大型建筑工地。

马路对面,一排灰色的高楼在黑暗中静静矗立着。最外面的那栋楼里,竟然有星点的亮光透出来,像暗夜的萤火,在漆黑的底色上格外明显。

她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皱了皱眉,朝着那道亮光寻了过去。

这是一片未完工的住宅区。

小区的大门上了锁。

她拿出手机,定位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地图上没有任何标注。

梁时抬起头,借手机的光观察了一番大门的样式,不出所料,是泰启一贯的风格。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梁时想。

一不做二不休,她把手机叼在嘴里,包斜跨在身上,披肩的长发用头绳利落地捆起。双手攀住铁门,开始往上爬。

大门并不高,梁时轻松落地的瞬间,心里想着,自己真是宝刀未老,小时候被陈琛带着爬树,学的那几下子依然好使。

刚咧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忽然听到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梁时抬头望去,手机灯光照亮前方大片草丛。草木遮挡的深处,几只狼一般的动物正匍匐在地,紧紧盯着她。

梁时顿时吓软了腿,身子本能地退了一大步,紧贴在铁门上。

草丛里的动物似乎嗅到了她的胆怯,又往前挪动了些许。

——假的吧?城市里怎么会有狼?

梁时哆哆嗦嗦地举着手机,仔细观察,发现那些不是狼,而是狗。

很多野狗,大概有十条?或者更多?就这么围了一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梁时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这才想起来,自己这般贸然的行动好像还没跟任何人报备过,万一今天被野狗咬死在这儿,要多少天后才能被发现?

她的眼睛四处乱瞟,尽量不与狗子们对视,扯开嗓子冲它们高声喊话jsg:“别过来啊!我身上没吃的!”

“识相的就赶紧走开,我不跟你们计较,心情好的话,下次我再来,还可以带点火腿肠!”

喊完,狗子们依然没有散去的意思。

梁时的脑子一团乱,她跟人拼过命,跟狗却没拼过,也并不想尝试。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出现了星点亮光。梁时顿时来了精神——这是工地的保安来巡逻了?

她铆足了力气大喊道:“救命!这里有人被野狗包围了啊!”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那丝亮光的靠近,忽然从远处飞来几只点燃的爆竹,扔进狗群里就是一顿噼啪乱炸。

梁时被这动静吓得狠狠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野狗已经全部退散了,一束手电筒的灯光遥遥对着自己。

黑暗里,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

梁时觉得,今天真是一个神奇的日子,让她在榕城连遇两个多年未见的熟人。

尤其眼下这个,情况尤其特别。

一阵冷风顺着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卷起那草草挂起的棉布窗帘,畅通无阻地在室内回荡着。

风过,一抷碎砂土扑簌簌地落下,掉进女子的兜帽里。

她摸了摸后脖颈,捡出几粒石子,随意地一扔,似乎对这种简陋的环境习以为常。

“你怎么会在这里?”对坐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

“你竟然还记得我。”微弱的白炽灯光中,女子轻轻开口。

“我当然记得你,红雨。”梁时苦笑了一下,仰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天花板。

未粉刷的房顶犹如一块灰色的幕布,倒映着两个人的剪影。

“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可我们毕竟是……一起坐过牢的交情。”

对面叫红雨的女孩子看上去很年轻,一张瘦削的脸苍白羸弱,眼神却极有韧性,跳跃着茁然的小火苗。

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领子和袖口已经磨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她听到梁时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借着筒灯的光仔细打量着对方:“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前年冬天。”梁时回忆了片刻,“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只在里面呆了半年?”

“接近一年。”

红雨又指了指脑袋的位置,“她们都说你这儿有问题,现在看着……是好了?”

梁时犹豫了片刻,才微微点头:“好了。”

“那就好。”红雨终于露出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那种地方,没问题的都待出问题了。你能变好,也是奇迹。”

红雨是梁时在马来西亚同监区的狱友之一,梁时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在里面呆了一个月。

因为同是中国人,年纪也相仿,红雨当年对梁时非常好奇,经常和她坐在一块吃东西,对着梁时絮叨自己的事情。

梁时记得,红雨的老家就在本省的一个镇上。

她当年偷渡去马来西亚,在按摩店里打工,缴了费用给当地一个蛇头,委托蛇头帮她搞定身份。

后来才知道,那蛇头其实是个骗子,给她的身份证件都是假的。她的钱打了水漂,人还被警方逮住,送进了监狱。

红雨的刑期不算长,加上年龄小,心态也好,还没觉得前途一片绝望。认识梁时以后,偶尔会讲个笑话逗逗她。

可惜,那时候的梁时完全不回应她。

狱友们都在传,梁时是被人从那种地方捞出来的,还杀了人,受了刺激,脑筋不太正常。

红雨尝试了几次,发现梁时的确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觉得兴味索然,便放弃了。

几个月后,红雨要出狱了,走之前,还专门来跟梁时道了个别。不过看梁时的样子,大概连她是谁也没记住。

此刻,红雨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心里想着,要不是这些年练就了一套记人脸的本事,怎么也不会把对面这个漂亮姑娘和记忆中那个精神病狱友联系起来。

她好奇地望着梁时——虽然因为爬门弄得一身狼狈,但是她表情丰富,眼神莹亮。

最重要的,还会说话。

梁时忽然在冷风里打了个喷嚏。她摸了摸鼻子,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犹豫地问:“你就住在这里?”

“对啊。”红雨点点头,“回国之后,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就把老家房子卖了,加上这几年存的钱,一起付了首付。本来应该是去年夏天交房,但开发商不知道搞什么,拖到现在还没建完。”

又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房梁上的砂尘落在了她的床铺上。她无所谓地随手一扫,“反正也是我的房子,就搬进来,凑合住一下呗。”

梁时的眼里闪过不忍,她哽着声音问:“你不怕那些野狗?”

“它们啊。”红雨露出胜券在握的神色,“开始的时候还组队过来咬我,后来我就找了些防身的东西。”

她指了指小桌上的打火机和鞭炮:“它们害怕这些,再也不敢靠近了。”

“可是……”梁时又看了看四周,“这荒郊野岭的,你一个女孩子实在太危险了。”

红雨好笑地嗤了一声:“总比睡天桥底下强。”

……

梁时临走的时候,问红雨要不要跟自己回家。

红雨摇头拒绝了。

她们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狱友,连朋友都算不上。况且,回国这些年,红雨也没少吃过朋友的亏。她深知,这天底下就没有无缘无故掉馅饼的好事。

自己已经在这里凑合了一段日子了。马上都要开春,日子只会更好过,犯不着欠别人人情。

*

梁时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未建成的高楼。

那扇窗户里的灯光已经熄灭,红雨应该是休息了。

冰凉的空气钻入梁时的肺腑,夹杂着刺鼻的水泥和建筑材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