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期,顾名思义流域内地表水流枯竭,主要依靠地下水补给水源的时期。

一般由秋季开始,延续到次年春季,南方较短,北方较长。

燕城这个地方属于南方还是北方,一般情况下除了关外的朋友,大家都觉得这里是北方,所以白沟河的枯水期还是很长。

但赵天麟和赵武在听到枯水河浅的喜悦之后,立刻进入了猜测狐疑之中。

枯水期意味着机会,也同样意味着风险。

楚霸王麾下大将龙且(jū)之败,有一半就输在了这枯水之上。

昔年楚汉之争的关键之战,潍水之战。

淮阴侯袭破临淄,霸王闻讯遣麾下大将龙且亲率兵马与齐王田广合力抵抗淮阴侯,合计二十万之众。而当时淮阴侯的精锐兵马为汉王所夺,战力严重下降。龙且因此轻视淮阴侯,又急求战功,不用此计,率兵与汉军隔潍水东西摆开阵势。

作为兵家谋战派的代表人物,淮阴侯对于双方的实力估计无比精准,他知道正面对决不是龙且敌手,便兵行险着,连夜派人做了一万多条袋子,盛满沙土,壅塞潍河上流。

完成这一准备工作之后,淮阴侯率一半军队渡过潍河,进攻龙且的大营。龙且出兵迎击,汉军佯装败退,龙且以为汉军怯弱,率军渡河进击。

龙且率军出击之后,淮阴侯命人决开壅塞潍河的砂囊,河水奔流而至,龙且的军队大半没有渡过去。在二十万楚军混乱不堪的时候,淮阴侯抓紧机会,指挥大军猛烈冲击,成功斩杀了龙且。

潍水之战的胜负在这一刻注定,霸王的灭亡之路从这一刻开始。

……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场出奇制胜的战役被后世之人奉为经典,被写入后世兵法之中。

半渡而击,以水淹敌。

但凡熟读兵法之将,无人不对此警惕万分。

故而在赵天麟和赵武听到枯水期、河水只淹没大腿之时,当即想到了这场战役。

若是赵王效仿当年的淮阴侯,在白沟河的上游以沙袋壅塞河流,平靖军不察之下,渡过白沟河,那便落入当年龙且的困境之中。

钟亚期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两位将军的神态变化有点快,上一秒还是兴高采烈,欢欣鼓舞,现在神情之中又带着疑惑、凝重之色了。

“小钟,你这个消息是从何处得到的?!”

赵天麟开始怀疑这是赵王设的一个局。

他们大军长驱直入,已至冀州腹地,赵王叛军看似节节败退,但赵王毕竟在此地经营多年,若是想要这此地设局误导他们二人,其实并不困难。

这一段浅滩固然是他们的机会,但也有不小的可能是赵王给他们的“机会”。

钟亚期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正色说道,“末将本是带着两百余游骑在周围巡逻,在西北方向时遇到了一个村庄,便想着进去打探下消息。在与一个老叟的谈论渡河之法时,听他提起了这个白沟河的枯水期。…

那老叟原本是白沟河上摆渡的艄公,他言道,白沟河每年深秋初冬之时,白沟河的一些河段水流便会变得很浅,对于摆渡不利,时常搁浅。末将由此想到了借浅滩渡河之法,随后率领轻骑顺流而上,在距离我军大营约莫五里的地方,找到了一处浅滩。此地的河水仅仅是摸过战马的马腿的大半,寻常男子可轻松蹚水过河。”

这个过程在赵天麟听来非常的合理。

自古村庄都是依水而建的,这白沟河沿岸的大小村落恐怕有数十个。

赵王不可能提前知道,平靖军会在哪里巡查,更不会知道平靖军会去哪里问?

这个老叟应该不是赵王的人。

……

白沟河对岸,李远大营之中。

“王爷,您断定这赵天麟会从这一段浅滩过河吗?!”李远对于赵王的判断感到难以置信。

想要渡过白沟河,办法多的是,比如浮桥、造舟,而赵王所指的河段虽然是一段浅滩,但此时已经入冬,河面虽然没有被冰封,但河水冰冷刺骨,赵天麟怎么可能让将士们蹚水渡河呢?!

“因为这个办法最快啊!”

“快?!”李远有些不明所以,赵天麟兵精粮足,后勤保障也是稳固,根据斥候交锋的消息,平靖军中的斥候甚至已经开始穿棉衣了,这种情况下,赵天麟根本没有急的必要啊!?

再观赵天麟的这一路推进用兵,俱是稳固不已,步步为营,怎么可能突然会着急呢?

“难道是因为内阁中枢的压力?!”

对于李远能从军事考虑到政治层面的,赵王对他的天赋表示认可,李远不但善于轻骑突进,而且该谨慎的时候会比邱福更加谨慎,考虑事情也更加周全,综合能力当在邱福之上。

但赵王却并不是很喜欢李远。天赋高和受主君喜爱之间,并不能画上等号,除了小部分极其自信的雄主明君外,大部分的人都会喜欢不太聪明的手下。

太过聪明,有政治天赋,就会考虑得全面;考虑得全面就意味着权衡,这样会让忠诚变得不纯粹。

就像汉高帝偏爱樊哙,武帝青睐冠军,魏武独宠虎痴,高祖心向开平一般。

这种人都有类似的特点——悍勇无双,且政治上不成熟。

这样的人对于主君来说,更加忠诚。

原本的邱福就是这样的人,可惜他辜负了赵王的期望,只能当一个猛将,难以独领一军。

虽然没有那般喜爱李远,但赵王还是解释道,“李远,你对朝廷中枢的权力构成还是不够了解。虽然内阁中枢执掌治政大权,但他们并不能直接对在外的将士形成干涉,必须经过六军都督府才能指导用兵。内阁的部分文臣虽然想要尽快催促赵天麟用兵,但是他们的意见都被六军都督府的吴克明拦下了!”

赵天麟的焦急并不是政治上的。…

只听赵王继续说道,“若是平常之时,赵天麟当然不会心急,他会在做好万全准备之后,才考虑渡河作战。可现在有一个比稳妥更重要的东西摆在他们的面前。”

“是何物?!”

“自然是本王!”赵王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自傲之色,只要杀了他,靖难之役就会提前结束。

虽然也不知道赵王在自傲什么,但他就是很自傲!

“可王爷,您是秘密前来军中,赵天麟怎么可能知道呢?!”

朱楷来大营的这段时日,一直深居简出,基本不见其他人。情报是如何泄露的。

“瞒不住的!你这军中不知道有多少奸细,怎么可能瞒得住锦衣卫的情报!”

李远闻言立时下拜,“王爷,末将治军不严,使得锦衣卫的探子打入军中,窃取我军情报,还请王爷恕罪!”

朱楷将想要下拜的李远搀扶住,随后开口道,“不必如此,此时不能怪在你身上。别说是你,就算是本王也拿锦衣卫没有办法。”

锦衣卫原本为太祖的亲军,在吸收了原大理寺的镇狱司战力后,高手如云,开始监察天下。

第一任锦衣卫都指挥毛骧也是情报上的奇才,将锦衣卫的情报网铺满了天下。

朱楷虽然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组织,但依旧不是锦衣卫的对手,在情报交锋之上,一直处于下风。

连赵王身边都是如此,就更遑论这些在外的大军了,锦衣卫想要潜伏简直不要太容易。

“所以,你以为本王让张文弼在你军中频繁活动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告诉这些军中的奸细,本王就在你军中。”

赵王没有办法彻底消除这些探子和内奸,但可以想办法将他们化为己用。

几名投靠了赵王的锦衣卫精英将北镇抚司要求清查、确认赵王行踪的消息告知了赵王。

赵王由此确认,自己的行踪大概率已经暴露了,只是锦衣卫尚且不能肯定,故而才会传下这样的命令。

赵王得知之后,便干脆利用这一点,主动将消息传了出去。

张文弼一直随侍赵王左右,他突然出现在了李远军中,那赵王的行踪便可以通过张文弼来进行佐证。

“所以本王就是那个诱饵,诱使赵天麟加速用兵的诱饵。”

赵王不仅仅是一个重要军事人物,更是靖难军的主君,擒杀赵王几乎等于平定叛乱。

这样的利益足够让赵天麟去冒险。

“可若是他不愿冒险呢?!”李远觉得赵王想法太过理想化了,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上一秒,赵天麟可能会因为赵王的存在而热血上涌,下一瞬,也许一个副将的谏言就能让他冷静下来,这其中变数太多。

朱楷也是明白了李远的意思,此人的用兵天赋确实不低,若是换成邱福在此,恐怕现在只能喊王爷神机妙算了。…

不过有的时候,领导不需要你的有效质疑,只需要会喊“六六六”的简单部下。

“我之所以笃定赵天麟一定会从此渡河,并不是靠这些诱导,这些只是加码的条件,并不是真正的砝码。”

……

——

白沟河对岸。

赵天麟和赵武已经在钟亚期的带领下,来到了他所说的那一处浅滩。

此地确实就像钟亚期描述的一般,寻常男子可以蹚水而过。

赵天麟亲自下马,来到了河畔,下到了河水之中。

“嘶!”冰冷刺骨的寒意顿时从下身处传来,这初冬的河水虽然尚未被冰封,已然寒澈入骨。

然赵天麟虽然年事已高,气血不旺,但一身内功修为做不得假。

他修行的本就是阳刚内力,回到岸上之上,运转真元,不过片刻的功夫,原本湿透的裤腿就被内力烘干了。

“这水确实是个问题!”

连他这样内力在身的人都感觉到冷,寻常的士卒必然更加难以忍受。

“不过,虽然冷,但确实是个好地方!”说话间,赵天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精芒。

敌人的地利不再,他击破李远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赵天麟的这番话,倒是让钟亚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地方水冰冷刺骨,又有可能是赵王设下的陷阱,为什么赵老将军反而夸赞此地不错?!

似是看出了钟亚期的疑惑,一旁的赵武便开口解释道,“小钟,你是否奇怪,此地明明有如此多的问题,我和大都督为何如此欢欣?!”

钟亚期连连点头,他不明白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赵武面带笑意,钟亚期此人有勇有谋,他也是很喜爱,现在是当成未来平靖军的大将来培养的。

“此地,固然有千般不好,万般不佳,但这些都无法掩盖其优点。”

“优点?!”钟亚期不理解,什么优点才能有这样大的作用,足以掩盖一切缺点。

“此处,可供我大军快速通行,不受这白沟河的阻碍。”

自古,河流便是军事上最大的地利之一。

江南之地,最易割据,从东吴到东晋,皆是如此,其所依仗者,便是长江天险。

白沟河虽然不能与大江相提并论,但对平靖军也是造成了巨大的阻碍。

赵武这些日子忙着连轴转,也不过是打造出了运输三千人的舟筏。

平靖军二十五万有余的兵马,加上粮草辎重,就算是来回一百趟也难以运输。

河对岸的李远部叛军,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运输一百个来回吗?!

用舟筏渡河,只是原本的无奈之举,不是办法的办法。

赵天麟原本甚至打算,再拖延一段时间,冀州北地,原本便是天寒地冻,待到深冬时分,白沟河被冻结实了,冰面之上可以行人跑马了,自然可以渡过此地。

钟亚期懂了二人之意,但随即问道,“若此处是赵王所设计的陷阱呢?!赵王若是在上流蓄水筑坝,待到我军渡河之时,决堤防水,那我军岂不是被赵王截成两部。”

首尾不能相顾,这是兵家大忌。

赵天麟笑着点头道,“你能考虑到这个问题,说明对于兵法的掌握已然熟悉,但拦河筑坝,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只能对没有防备之人起作用。我等既然已经洞悉自然不会上当。”

只需派遣一支轻骑沿河而上,若是赵王真的玩堰塞拦河那一套,根本逃不出轻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