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所能倚仗的一切,不过就是苏皇后需要她。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光华高高扬起下巴,不屑地越过她。

苏皇后指给她的宫人玉柳上前,有些不忍心地劝慰:“姑娘莫往心里去,殿下年纪小,定然不是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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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慈敬宫,还未登上门前玉阶,就听里头传来一阵耳熟的笑语声。

一位慈眉善目的嬷嬷打了帘子,光华和福姐儿依次走入。

起居间大炕上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身侧陪坐着一个十分文秀的贵妇人,下首春凳上坐着温淑妃。福姐儿心想,怪不得觉得这把声音十分熟悉。

近前规规矩矩地磕了头,道“太后娘娘万安”。听光华与屋中各人行礼,跟着喊了“淑妃娘娘、贤妃娘娘”。

陪坐在太后身旁的,是贤妃夏氏。她五官不及淑妃明艳,收拾得素净简便,颇为娴静亲切。福姐儿依稀记得,这位夏贤妃乃是太后娘家外甥女儿,当年与苏皇后一并被迎入宫中。在后宫诸人中最是年长。

太后与光华说了会儿话,话题就转到福姐儿身上来,并没有因她身份不高就冷落了她,叫人搬张小杌子赐她坐了,亲切地嘱咐:“……在宫里莫要拘束,想吃什么只管跟你姑母开口,有什么要求不好意思说的,叫光华替你带话,莫委屈了自个儿……”

福姐儿含笑一一答了,一旁温淑妃掩嘴笑道:“瞧老祖宗说的,人是皇后娘娘亲侄女儿,哪会有娘娘想不到的?这般金娇玉贵一个美人儿,别说皇后娘娘瞧着欢喜,就是皇上也不舍得叫她受半点委屈啊?”

一双美目移到福姐儿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噙了抹笑,打趣道:“听说苏姑娘一进宫就得了咱们万岁爷赏赐,还特特传召去了御书房说话儿呢!”

这话听来是说笑,可拈酸意味十足,屋里光华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太后未免怪她不顾场合,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就听外头一阵齐刷刷的见礼声,嬷嬷进来通传,说:“万岁爷来了。”

太后忙坐直了身子,含笑道:“快请进来。”

话音一落,就见那明黄袍角从帘下闪了进来。

屋中人均站起身来,纷纷蹲身执礼。

光华笑着跳下炕,几步蹿到赵誉身前,笑嘻嘻道:“父皇!”

赵誉伸手戳了下她额角,佯怒斥她:“没规矩!”自行上前给太后行了礼,一双深邃的凤眸缓缓看向屋中诸人,视线最后落到温淑妃面上。

赵誉嘴角勾着一抹弧度,沉缓地道:“在外头隐约听见一嘴,淑妃适才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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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黎明4

温淑妃给他当众一问,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朝她看来,心里头别提多窘了。一张俏脸飞红,僵硬地挤出一抹笑来,“皇上,我们娘儿几个说闲话儿呢。”

赵誉眸光淡淡地扫过她,似乎不欲继续追究。

赵誉坐了夏贤妃让出来的位置,手上接了夏贤妃递过来的茶,浅啜了一口,眸子微眯:“母后近来身子可好?自打开年复朝,少了功夫过来孝敬母后,是儿臣的罪过。”

太后温笑道:“皇帝日理万机,不必顾着后宫这些小事。本宫身边有许多服侍的人,又有青珣细心料理着,太医们也来得殷勤,身子硬朗着呢。倒是皇帝您,可须得好生顾念龙体,这朝臣后妃、天下百姓,无不仰仗着您呢……”

青珣是夏贤妃的闺名。

赵誉点点头:“近来皇后病着,淑妃才学着理事,亏得母后把持大局,方保这年节顺利度过。跟着就是花朝、立春,内务府上报,说南边的别苑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母后若有兴致,大可去那儿歇段时候。”

去岁南苑重建,扩修了几片园林,从前每逢夏日,太后都会带同大批嫔妃、内外命妇前往避暑。赵誉在这个时候提议叫太后前去,乃是考虑到年前宫里出了丧事,太后为那个未落地的孩子伤怀许久,紧接着又是年关,宫里强打起精神置办各种庆典。赵誉自己被前朝诸事烦扰着走不开身,希望母亲能稍作移情,暂别这块伤心地。

太后深知赵誉心意,眉头微凝伸手抚了抚他袖口:“本宫知道皇帝孝顺,如今皇后卧病,后宫虽有淑妃照看着,毕竟她宫里还有个大肚子的人儿呢。我在宫中帮忙顾一顾,总好过她一人辛苦支应。”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眸光看向侧旁的夏贤妃。

“说及此,正有一事与皇帝商量。如今淑妃协理六宫,诸事缠身,每天回事的、询话的来回在长宁宫内外奔忙,徐贵人住在里头,多有扰烦。这一胎来得不易,不知皇帝可有打算?”

温淑妃在旁听了,这话依稀是责她兼顾不足?不由讪讪然站起身来,颇委屈地朝赵誉看了一眼:“皇上……臣妾对徐贵人……”

赵誉并没看她,指尖轻轻掠过案上那只茶盏,低缓地道:“母后可有两全之法?”

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提及这些事,况是当着温淑妃的面,若真没主意,怎会随随便便说这种叫人多心的话?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

“青珣是生养过的,又没旁的差事在身,平素她与徐贵人走得亦亲近,长宁宫地处西南,距我这慈敬宫也远了些,若皇帝允许,可否将徐贵人迁至青珣的集芳阁,一来便于我与青珣照看,二来集芳阁临近小花园,也叫徐贵人有个溜达解闷的去处。”

这一胎徐贵人养的极为小心,平素一味闷在宫里,生怕到处乱走叫人冲撞了肚子。集芳阁虽不及长宁宫奢华富丽,胜在临近内花园,倒是个妥当的去处。

赵誉慢吞吞地啜了口茶,并不急于表态。温淑妃却不能不急,徐贵人是她一手提携出来的,好容易有了龙胎度过了不稳定的前三月,如何能放心落在旁人手里?

今天太后字字句句敲打她,虽没挑她错处,却也绝没褒奖半句,原来早在这里等着。

她在宫中多年,比苏皇后在赵誉身边的资历还深,别说协理六宫,便是统领六宫也是没问题的,如何就成了他们口中的“兼顾不来”?

温淑妃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太后折煞臣妾了。协理六宫以来,臣妾事事按章据典加以处置,但凡有拿不得主意的,即刻便回了皇后娘娘,不敢有半点怠慢。心凝早年进宫就与臣妾一块儿住着,里里外外都熟稔,臣妾虽不曾生养过,可事事都依足太医们的嘱咐料理,时至如今心凝母子都养得极好。贤妃姐姐自然比臣妾妥当,集芳阁也比长宁宫清净雅致。只是趁孕搬迁到底要劳师动众,心凝她又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只怕她……”

“不必怕。”

低低的男声温温打断淑妃的一番陈情。

赵誉淡淡抬起脸来,直接下令:“淑妃操持后宫诸事,肩上担子着实不轻。母后所言有理,徐贵人母子,便迁往集芳阁由贤妃料理。至于春巡一事……”

他转过头温言与太后道:“母后可往南苑去散一散心,待儿臣忙完这阵子的事,便去接母后回来。”

他一片孝心,太后终不忍再拒,想他大抵也是很想暂时放下朝政去静一静吧?她若肯去,他也能有个借口去玩一两天……

太后便笑道:“是,都依皇帝旨意。”

赵誉便站起身来。

福姐儿在旁做隐形人做了良久,此刻站得两腿微酸。屋中诸人纷纷行礼恭送赵誉,光华笑嘻嘻地追着赵誉一同出了去。剩她一个在太后跟前,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适才两宫机锋她在旁尴尬地全程旁观,此时更不该留下惹眼。便羞涩地上前告退。

太后似乎有些累了,抬手含笑准她去了。福姐儿快步从慈敬宫走了出来,门前夹道上,宫人玉柳在翘首候着她,一见她便道:“姑娘,殿下适才留话,说想邀您往琼霄阁一块儿赶围棋子呢,叫奴婢引着您过去,玩一会儿再回坤和宫。”

福姐儿心里叹了声。这位光华公主适才的做派已然表明了立场,她本有一颗想要亲近的心,此时却已半分这般念头都不存了。想来光华便如那长宁郡主一般,都早将她视为敌方,她又何必上赶着去给人作践。

福姐儿抿唇一笑:“我心里记挂娘娘,还是先回去跟娘娘回了话再去吧。”

玉柳没料到她拒得如此干脆。光华在宫中威名赫赫,许多嫔妃都不敢与之硬碰,她深受帝宠,福姐儿与她对抗,必然是没好果子吃。秋霜便有些不忍,如今福姐儿的境况她是瞧在眼里的,皇后娘娘与她生疏,并没有多少亲情,苏家对她亦是所求大于所予,宫里头人人等着瞧她笑话,公主又有些针对她,这种事搁在旁的小姑娘身上,怕是要惊惧烦恼得崩溃了吧?

阳光下福姐儿身上的浅杏色宫装衬得她越发明艳端丽,这般容貌却注定只能做颗替人争宠的棋。玉柳涩涩地道:“娘娘那边有许多人照料着,适才殿下身边跟了嬷嬷,这会子想必已将诸事禀于娘娘知道了。姑娘实不必慌着回去,公主有邀,姑娘不若去凑一凑趣吧。”若给光华记恨,只怕将来日子更要难过。

福姐儿淡淡一笑,知她是好心,抚了抚鬓边的镀银簪子,笑道:“不了。我在宫里,是来侍奉姑母的,若只顾着玩,岂不有违家中对我的企盼?”

她是来做什么的,无人不知。她在帝后跟前不得不伏低做小,不等于随意遇见谁,都要让人作践一二。

太医这会子正在内殿请脉。明黄帘子里隐隐约约看得见苏皇后妆饰过的脸。

“太医,本宫身子如何?”

太医似乎有些为难,略迟疑片刻才道:“娘娘忧思太过,于病情无益,若能宽心静养,佐以药石,这才可见佳效……”

苏皇后苦涩一笑:“罢了……每回都是同一番话,你们做医者的无法,便要我们这些三灾八难的人从自己身上想法子……岳凌!”

岳凌便躬身请太医出门,行至廊下递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去。

“多累顾太医照料……”

顾太医缓缓摇头:“娘娘这病终是误了,早年不肯进药,如今虽肯了,唉……老朽这把骨头不紧要,娘娘若高兴,砍了便砍了。一心只盼着娘娘能好……”

他和岳凌都明白,苏皇后早年盼着能生育子嗣,一直不肯用药,以致耽搁了病情。待葵水渐稀,知道再无指望,身子却早已掏空了,如今用药也不大见得效用。加上苏嫔母子一去,她所受打击太大,这关,终是难熬。

岳凌进来时,眼眶微红。一掀帘子就见福姐儿在床前服侍苏皇后用药,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恨不得押着福姐儿将她送到赵誉面前,立即替皇后娘娘孕育个子嗣才好。

岳凌语气便不大好:“姑娘平素不曾服侍过人?娘娘这药苦得很,每每先要将蜜饯果子备几样,给娘娘佐药才是。”

苏皇后见她依稀哭过的样子,如何不知情由。多年主仆情谊早已加了几分亲情在中,朝她打个眼色,斥道:“本宫何尝那般娇贵?”

岳凌凑前替皇后挂好帐帘,蹲身替她把鞋穿了,见福姐儿喂完了药便退在一旁,不免小声嘟囔:“娘娘这边不缺人,有我们几个常年伺候的,哪里就要旁人代劳了?姑娘镇日闲极无聊,不若把心思往正途上使使。”

苏皇后见她说得不像话,连忙斥她:“何时轮到你给姑娘做主?”

怕福姐儿多心,宽慰她道:“甭听岳凌胡说八道。”

可这些话到底还是入了苏皇后的心。至晚间,又接到消息说赵誉摆驾长宁宫留宿在温淑妃处。

晨间太后稍稍抹了温淑妃的面子,晚间赵誉便亲至安抚。

于苏皇后而言,这等事早该是看惯了的。却总也做不到毫不在意。

午夜惊梦便喊了张嬷嬷进来。

昏暗的灯下,苏皇后一张脸蜡黄无光,缩在张嬷嬷怀里,咬着嘴唇道:“明儿给黄德飞递个信儿,打听打听皇上何时得闲,叫丫头过去一趟。你亲自送过去,路上仔细嘱咐一番……”

张嬷嬷扶着皇后,眼中闪过一抹不忍。

“娘娘啊,只怕皇上心里……”

强将人塞到皇上身边,皇上岂会不怨?仗着早年的那点情分,一次次强迫皇上宠幸苏家的姑娘,她都不敢去想,皇上是什么样的心情。

夫妻隔阂早深,又是何苦做得这样绝?

苏皇后眸中划过一滴清泪,苦涩笑道:“他固然等得及,人人等得及,只是本宫……只怕时日无多……”

她的病,她自己比谁都清楚。

如今不过用虎狼之药强撑着,顾太医冒死用重药保着她的命。能撑得几年?

赵誉如今这般纵由她,是为夫妻情分,还是只是同情可怜她?难道她真不懂么?

张嬷嬷沉沉叹了口气:“娘娘,奴婢知道了……”

第二日福姐儿晨起,就被带到苏皇后面前。

“昨儿你伯父献了几样新摘的瓜果进来,本宫亲自治了果羹,这毛病总也不好,怕过了病气给皇上。你替本宫走一趟……”

苏皇后开门见山,也不理福姐儿是何反应,招手叫秋霜等人近前:“给你们姑娘好生装扮装扮,如今天暖了,该换了春衫。皇上不是赏了新的纱衣裳?都拿过来给你们姑娘试试……”

福姐儿似个扯线木偶,机械的任人摆弄,待天色将晚,张嬷嬷和秋霜各捧托盘随她出了坤和宫。

夹道上偶有凉风拂来。

福姐儿望着眼前的路,心里已经明了自己这是要去做什么。

她进宫好些日子了,一直不曾有实质的进展。如今两妃都在争抢着料理徐贵人的肚子,淑妃与徐贵人乃是一体,贤妃身后站着太后娘娘,苏皇后所能寄于希望的,只有她……

张嬷嬷低声在旁嘱咐:“……皇上最是温和不过的一个人,平素待娘娘们都是温声细语的,……你伶俐些,便如伺候娘娘一般,殷勤点……那些东西,府里是教过的吧?也不必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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