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斌口中的这位恩公,跟林玥一样家居阳翟,姓郭名泰字文开。他跟蔡斌相识还真是很凑巧的事。

就在去年蔡斌出行回程,到颍川郡外时,路遇强匪。蔡斌当机立断:分散车队,各自行进,最终于郡治阳翟汇合。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法子。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的做法固然降低了风险,但由于铺陈面积大,也增加了单个马车被劫的几率。说白了,蔡家阿公就是在与老天爷赌博!

也不知那天老天爷是开眼还是不开眼,队伍里所有的马车都没被劫,但他自己倒是被人绑了。一入贼窝,万分惊险,幸好他人冷静机灵,趁着看守不备,逃了出来。当然逃出来代价很大。那会儿的蔡斌身无分文,遍体鳞伤。饥寒交迫时倒在路旁。不过他命大,被打算回家的郭泰遇见,带回府修养了一个月,待痊愈后才上路启程。

养伤期间,郭泰尽地主之谊,周到热心。蔡斌同样敞快。即便落魄他谈吐气度却在,跟郭府人往来也礼仪周全。在郭府一个月相处下来,他和郭泰倒成了至交好友。

恩德在前,交情于后。蔡斌行商多年,重誉守信,恩怨分明。在他心里有一本门清的人情世故帐:那就是有恩必报。不欠人情。不管郭泰家是高门大院还是狭巷陋屋,他的谢意一定得表达。那种来阳翟过郭府而不入的忘恩负义事,蔡斌不屑想,也不屑做。

郭家的情况要比林府的境况好很多。大院高墙,气派敞亮。角门有门房当值,一见蔡斌前来,立刻就接了名帖往府里汇报。不多时,大门打开,一个瘦销清俊,修眉朗目的斯文男人带着一脸笑意迎了出来,见到蔡斌笑眯眯地拱手:“德良兄,数月不见,德良兄神采依旧。”

蔡斌赶紧回礼,手一抬,跟郭泰似真非真地寒暄:“文开兄也别来无恙。”

然后俩男人就在郭府门外相视一眼,朗声而笑。

蔡斌身后拿着礼单的薛哲一听两人笑声立刻一阵头大:明明很正常的笑,为什么他会有种这是两只狐狸棋逢对手,相交恨晚的感觉?

他这样感觉是不对滴!

两只老狐狸……啊,不对!是蔡斌和郭泰,进府之后各自落座,撇开门外的客套,说起了家常。

“德良这次来阳翟是路过还是小住?若是小住,那就不要去外间馆驿了,在小弟府上就行,我这就着人去收拾……”

“文开别忙。”蔡斌赶紧伸手止住郭泰叫人动作,放下手中茶杯,“我这次是去寿春,路过阳翟,正好来看看文开。文开最近在忙什么?”

郭泰轻轻摆摆手:“没什么可忙的。闲来无事指导指导嘉儿功课。”

“嗯?嘉儿那里不是有西席吗?”

“走了!被那小子气走了!”郭泰提起这事就满腹气恼地跟蔡斌吐苦水,“我请一个,被他气走一个。再请一个,再被他气走一个。好不容易这回请的撑得时间长了,我还当是他懂事收敛了,哪知他还是旧习不忘,胡乱闹腾!将先生气得告辞不干,离府归家了!德良,你可知道这都是走的第七个先生了!再这么下去可怎生得了?”

蔡斌低着头,笑出声来:“这回……这回他又干了什么?”

郭泰愤慨哼声:“干了什么?哼,他问人家先生:齐人一妻一妾却要行乞为生,这事是真是假?”

“先生说,那是孟子所记,自然是真。”

“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孟子所记?自己尚不能温饱,何来余力娶妻纳妾?可见亚圣之言,也常有不合理之处。’你听听,你听听他这叫什么话?一个黄口小儿竟然也……把人家先生给气得,当时就说他是‘孺子不可教’。他倒好,立马回嘴,说先生是脑如朽木,不可雕也!先生当场就拂袖离去,第二天就来找我,说自己学识浅薄,教不了府上公子,让我另请高明。”

蔡斌听罢朗声大笑:“哈哈哈……我倒觉得嘉儿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嗯,的确有几分道理。”

“他能有什么道理?”郭泰苦脸无奈摇头,“德良,你是不知道,这小子真是生来就是磨人的。淘气调皮,让人操碎了心。如今整个颍川的西席谁不知道他那顽劣性子?人家现在只要一听说是要往郭府教习,不是称病谢客,就是闭门不出,生恐被我请来。没办法,他功课只能我先教导,等以后能找了好先生,再让他拜师。”

蔡斌乐得眉开眼笑地调侃:“学生能做到这个份上,倒也难得。哎?嘉儿他人呢?今天怎么不见他来?”

郭泰皱皱眉,脸上染了一层忧色:“病了,正养着呢。”

“病了?可算严重?”

“没什么大碍。前阵子踢被着凉,受了风寒。已经喝药见好了。只是这孩子自幼体弱,他母亲怕没有痊愈,故而拘他在房中养病,不让其到处走动。”

“这样啊。”蔡斌松了口气,安慰郭泰:“小孩子身子弱是常有的事,文开不用太过忧心。想我家大女幼时也体弱多病。一家人都担心她养不大,连名字都不敢取。如今长大些,不一样很康健?”

郭泰叹口气:“但愿如此。若真能像德良所说,我和他母亲定会开堂祭祖,以谢郭门列祖列……”

“蔡伯父!”一道清清脆脆的童声自门口响起。蔡斌依声回头,正见扒在门框处一个五六岁的俊秀小男孩儿。男孩儿眉目修长,眸光晶亮。乌黑的头发衬着略白的肤色,再带着脸上病体未愈的红晕,瞧着倒煞是可爱。

“嘉儿,还不快过来给你蔡伯父见礼?”郭泰一见儿子立刻绷了脸,沉声肃语瞪着郭嘉,“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像什么样子?”

郭嘉吐吐小舌头,站直身子,踱步到蔡斌面前深施一礼:“郭嘉见过蔡伯父。”

蔡斌视线在郭嘉跟好友之间扫了扫,示意郭嘉免礼后笑眯眯问道:“嘉儿这阵子功课怎么样了?”

郭嘉袖手低头一本正经地回答:“劳伯父挂问,嘉儿如今功课……”话到这里,郭嘉诡异顿了顿,拿余光看向自己父亲,小眼神儿可怜兮兮,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生出要疼惜这孩子的念头。

郭泰一眼就看出儿子的小心思,板起脸严肃地问郭嘉:“如今功课?如今功课怎么了?你今天课业完成了?”

郭嘉头一扭,不慌不忙走到门口,望望外面日头,面色淡定地对郭泰说:“父亲,如今巳时未过您就要检查孩儿默写吗?那孩儿只怕要让父亲失望了,天问篇(屈原楚辞)孩儿还未动笔。”

郭泰沉声:“那你还不快回去继续?”

“父亲,子曰:学而不思则罔。一味默写,诚然能尽快让孩儿出口成诵。然孩儿观天问篇时心生迟滞,游来此间,欲求父亲解惑。哪知父亲不光不夸赞孩儿勤思好学,反而责怪起孩儿。孩儿心中……实在不服啊。”

小男孩站在厅里,声音清脆,思路敏捷,听上去很有一番道理。不过……若是忽略他说话时不停调皮眨眼的动作以及一副摇头晃脑小大人模样的叹息,或许这话的说服力会更大?

郭泰显然见惯了儿子的作态,坐直身子,手指郭嘉:“你还狡辩?赶紧给我回去温书!再不听话,当心我抽你。”

郭嘉身子抖了抖,抬头万分严肃看着郭泰提醒:“父亲,你前阵子才教儿子以和为贵,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郭泰被噎得语塞,眼瞪郭嘉,语带威胁:“你再说一遍。”

郭嘉握着小拳头申辩:“孩儿这叫学以致用!”

“郭海!把公子给我带下去!”终于,当爹的忍不住开始叫了管家暴·力镇压,临了还没好气地加了句,“让你们夫人看好他!不要让他到处乱跑。”

这叫郭海的管家真不含糊,一把将地上的小主子抱起,不顾小主子挣扎叫喊,迅速消失在厅内。

蔡斌看完全程,早就笑得乐不可支。在门外郭嘉不甘心断断续续道:“父亲,你又耍赖!每次都这样,你只要一说不过我,你就找我娘……您太没出息了……”时,蔡斌终于以茶遮面,笑出声来。

郭泰面有尴尬:“这孩子顽劣不堪,让德良见笑了。”

“哪里哪里。”蔡斌摆摆手,止住笑正色道,“我很喜欢嘉儿这孩子。聪慧,伶俐,机变。对我脾气。文开啊,我有一女,小字阿媚。年龄比嘉儿稍幼。我有意与文开结个亲家,不知文开意下如何?”

郭泰一愣,诧异道:“德良不是说笑?”

蔡斌表情郑重:“儿女终身,岂可玩笑?”

郭泰又是一怔,少顷笑道:“德良可莫要反悔。能与德良成为儿女亲家,可是小弟求之不得之事。”

这就是答应了。

蔡斌捋着胡须微微地笑:反悔?怎么可能?他这个决定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家阿媚长了副好颜色,可心窍却开的晚,府里那些乱七八糟流言使他生怕女儿将来成家有耽。把女儿订给郭家,一来是考虑他与郭泰交情匪浅,阿媚嫁来郭府会有公爹撑腰。二来就是他实在喜欢郭嘉那个聪明机灵的小捣蛋鬼。

调皮的孩子往往能成器,这是蔡斌行南走北多年总结下来的经验。在蔡斌看来,郭嘉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通达机变,谈吐过人,将来肯定不会平庸一世。若能成才,他这也算给女儿找一个有潜力的终身依靠。再说,郭蔡两家虽同处寒门,但都家境优渥,算得上门当户对。加上郭家几代单传,人口少,烦心事也少,女儿嫁来不必操心一些琐碎繁杂的人情世故。

反观郭泰,他同意这桩亲事,一样在情理之中。在他看来,蔡斌多年行商,重义守诺。为人虽有些不拘小节,但轻重分明,进退有度。这样的人,对儿女家教应是极重视。他的女儿即便长相平凡,才学一般,但德行也必然极为出挑。郭泰的儿子,郭泰自己心里清楚:跳脱,顽劣,即便长大也未必是个稳妥守成的温润君子。这样的孩子,要是不找一个贤惠点儿的妻子,那郭家迟早会败在儿子手上。再说,郭泰这几年身体状态每况愈下,他心里也担忧自己撒手西去后,留他们孤儿寡母凄惶度日。订下一门姻亲,也算多一个帮衬,到时候万一他……蔡斌也不会放着自己亲家不管。

双方父亲因着各自考量,一拍即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下,即便是两个还算开明的家长也没有想过到底要不要征询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于是两个尚未垂髫的孩子,还未见识对方是何方神圣,就被自家大人敲定了终身。一对儿笔直的平行线轨迹,也因为此决定,被仓促地折了弯度,开始一点一点向彼此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