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蔡妩在她二姨母家里待了很久。

王氏对自己姐姐是一万个不放心!绞尽脑汁,用各种说辞对病人加以劝导。等她觉得劝得差不多了,病人情绪好转了,当娘的才打算回程了。结果路过集市,宝贝女儿又兴起好奇,抓着她袖子撒娇卖萌,一个劲儿地央她:“娘,咱们去逛逛集市吧,去吧!去吧!”

爱逛街是女人的天性,这绝对是放之古今四海皆准的真理。

王氏只略微沉吟了片刻,就手一抬,撩帘子吩咐:“先去绕到集市一趟。”

车夫很听话马缰一打,车身就调转了方向,朝颍阳西市而去。得到满足的蔡妩坐在车上,撒欢地看着后退的风景,给乐得眉开眼笑。

娘儿俩那时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就在她们往集市逛时,府里的蔡斌会因为媳妇儿闺女的晚归着急上火,焦躁不已!

这事搁平时,蔡斌也不会那么焦虑,可偏那天情况特殊:蔡妩和王氏离开没多久,家里就有客人登门。而且来的不是别人,是他们未来的亲家公郭泰和未来二女婿郭嘉。

亲家公依旧是斯文俊秀,文弱书生的模样,只是脸色略显苍白。而小郭嘉还是眼睛乌亮,精神很好地打量着蔡府周围。可惜蔡妩不在,不然她肯定会指着郭嘉惊呼出声:“哎?他不就是集市上在生药铺的小公子吗?他怎么跑我家来了?”

可不就是来她家了?人家来得还客气周到。该有的拜帖、礼物都齐备。帖子送进府内,没片刻,当家主人就提着袍角,满脸喜色迎了出来。

门口郭泰正弯腰一脸严肃地交代自己儿子进府应注意什么呢。被教育的那位眼睛忽闪忽闪,瞧样子万分配合,可看表情却像神游太虚。

“我说的你记住没有?”当父亲的不放心,眼望着儿子一再重申。

“儿子记住了。不许轻挑,不许失礼,不许在人前跟父亲……哎?蔡伯父?蔡伯父安好,小子郭嘉给蔡伯父见礼。”小郭嘉一心二用,一边回自己父亲的问话,一边眼尖地看到蔡斌,拱手揖身,规规矩矩地给蔡斌行了一礼。

郭泰这才察觉蔡斌过来。赶紧转身,拱手笑眯眯地跟蔡斌寒暄:“德良,冒昧造访,还往德良海涵。”

“文开的哪里的话?快,快,里面请。”蔡斌手一挥,笑呵呵引了父子俩往自己府里走,还招呼自己儿子,“来来,平儿,来见过你文开叔父。”

蔡平是正跟西席先生上课时听自己父亲通知说前头有客,过来见客的。连来的客人是谁都没清楚就匆匆给拎过来。这会儿骤然一见郭泰,不禁愣怔:我的个老天爷,这……这不是我们家阿媚将来的公爹和夫婿吗?怎……怎么今天来了?阿媚不在家啊。

蔡平年岁尚幼,还没有他爹那份心机,脑子里想什么,脸上就有什么。在跟郭泰见礼以后,老实人蔡平开始不停地拿眼神“刷刷”自己父亲:阿公呀,人家前来会不会想看看自己儿妇?阿媚不在怎么办?要去二姨母那里叫人不?

蔡斌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自己儿子心里所想。当然这也是他的尴尬所在:订亲时两人是凭交情定了这宗婚。可他是占了便宜的。他见人家儿子见了不止一回,人家对自己闺女却一次也没见过。这次前来,于情于理都应该叫阿媚来见见礼,哪怕只露个脸也行。可偏不凑巧,阿媚今儿不在家。这就难办了!

等几人入厅。蔡斌跟郭泰一番叙旧,见郭泰脸色越来越苍白难看后,不由心头焦躁。转过身,发现多话多动的郭嘉竟然也一反常态,出言极少,尴尬更重。他招手叫过儿子,让他引郭嘉去府中游览,回头就对着郭泰满脸为难。

郭泰是个细致人,蔡斌这举动他瞧得真真切切。两个孩子前脚刚离开,后脚郭泰就对蔡斌发问:“德良有话但说无妨。”

蔡斌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文开前来颍阳可是……要见阿媚?”

郭泰倒是坦诚:“见人只是其一。小弟此次来颍阳还为寻医一事。”

“寻医?”蔡斌坐直身子,蹙起眉看郭泰,“是府上有人抱恙?”

郭泰顿了顿,才轻摇摇头:“倒是不曾。不过,嘉儿一向体弱。前段时间听说有位华姓神医在此游方,所以想来寻他为嘉儿开几幅调养的方子,强身健体。”

蔡斌听言刚要舒口气,郭泰紧接着就语带遗憾地来了句:“却不想他已经离开了。看来……也只有德良府上这事能办成了。”

蔡斌马上无语: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郭家要来人,他今天就不让阿媚跟着去了。人家就为办两件事,一件已经没戏了。这一件,看样子又……要办不成了。

蔡斌眉头皱紧,满满为难地看郭泰,良久才抱歉地开口:“文开啊,实不相瞒,阿媚这丫头她……今天不在家呀。”

郭泰骤闻此言,竟惊得低头轻咳数声。等平复才疑惑抬头:“什么?”

蔡斌赶紧解释:“她二姨母病了,今天一早她就跟着她娘亲去探病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准。”

郭泰面有失落,声音带了丝苦涩和自嘲,无奈叹息:“哎……不在家啊?这么看来,我是见不上这儿妇了?”

“那要不我派人去把她叫来?”

郭泰赶紧摆手:“不必。既不在,就算了吧。探看长辈本是应该,怎可为此将人召回?”

蔡斌感激地冲郭泰笑笑,心里琢磨着:既然见不到人,那我就多跟你说点我家阿媚的事吧。这可不是我自夸,我家阿媚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蔡斌这主意一打定,跟郭泰说话马上顺遂了许多:“阿媚那丫头啊,其实是个鬼精灵。姊妹三个,就属她最爱闹,也就她最贴心。当年,先母新丧,愚兄内疚于心……”

郭泰上道得很,听了蔡斌话头,就顺着他往下走,等到蔡斌讲完,郭泰才轻叹道:“三岁看老。若真如德良所言,此女为郭家妇实乃郭氏之幸……”

蔡斌被夸得不好意思,面色微赭,正要谦虚几句,郭泰却已经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德良,既然你我两家互为姻亲,这订亲之礼当不能少。”

蔡斌眼睛一闪,赶紧起身:“文开稍待。蔡家有东西要送于嘉儿。”

厅里两个大人的聊天总算是扯到正题,口头之约进化成信物交换,结结实实敲定了两家关系。

而在院子中,蔡平陪着郭嘉转来转去,终于转到了蔡家的马厩。

这两人一个是年纪渐长,但憨实温厚本性不改。另一个聪慧伶俐,跳脱机敏。两人见了竟然格外投脾气,还真说到一块儿去了。因为年纪不到,没有表字,开始的时候这俩还特正经地蔡兄、郭兄的称呼着。没过片刻就开始你啊、我啊的叫了。幸好郭泰没看见,不然肯定得感慨临来时候他的千叮咛万嘱咐又全白做了!

马厩边,蔡平指着一匹不加鞍掌不拴棚坷,正四野撒欢到处乱跑的金色小马道:“看,这就是刚才我说的阿媚养的曜金。”

“不加马鞍?”郭嘉挑着好看的眉毛轻声道。

“被她惯的。她说了,她自己的马得她自己养着。平日里宝贝着呢,谁都不让碰。到如今连马鞍马掌还不舍得给它加。这畜生被她娇宠脾气大,除了阿媚,谁靠近它都尥蹶子。也不知道等过阵子要怎么骟马?”

郭嘉看着蔡平苦恼又忧虑的模样低头闷笑:“我不信。你家二妹妹顶多六岁。她怎么可能养马?”

蔡平急辩:“是真的!我没骗你!我跟你说,阿媚那丫头可鬼着呢!你不能以看平常小孩子的眼光看她。我家阿媚很小时候就被阿公允许自由出入家里书房了。不过后来,她嫌阿公书房没意思,于是我阿公又给她们另起了间书房。我还送过不少书简给她呢。”

郭嘉偏头想了想:“可是刚才花园边我们经过的那间?”

“你怎么知道?”

郭嘉笑着摇摇头“这门上装饰明显就是女儿家风格。再说建在那处,傍树临花,总不会是闺房?”

蔡平肯定地点头,转身引着郭嘉向花园行去:“就是那间。可惜大妹妹在林大家处学习,不然我们可以进去坐坐。”

“林大家?可是颍川林玥林瑶姬?”

“对啊。你也知道她?林大家来我们家做西席有几个年头了,一直教她们两个。”

“早就听闻林大家琴瑟精通,书画双绝。蔡伯父居然能请到林大家教授孩子,倒真是一番用心良苦。只是不知,这林大家平时都教些什么?”

“什么都教。她教的东西很多,有些连我先生都佩服不已。妹妹们和倩儿都跟着她学了不少东西。”转过一条小路,蔡平回过头,面色浮现出一丝温柔恋慕地补充,“倩儿就是林大家自己的女儿。跟我两个妹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

郭嘉见此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细密卷翘的睫毛如两把小毛扇一样在眼皮上扇啊扇。他嘴角挂起一丝揶揄的笑意,指着远处凉亭里一位蓝衣姑娘故意问:“哎?那个就是你幺妹吗?”

蔡平顺着郭嘉手势望去:凉亭里,林大家正在教阿婧和陈倩下棋。郭嘉所指正是陈倩。蔡平面色恍惚,看陈倩的目光显得痴痴的,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断然答道:“她当然不是我妹妹!”

说完蔡平就红了脸,笨拙地转移话题:“阿媚长得出挑,很少穿蓝衣裳。从除服后,她都是一身红装跑来跑去,很好认。嗯……那个,林大家在授课,我们就不要在这里打扰了,还是去别的地方。”话落蔡平就跟生怕被发现一样脚步匆匆往另一条路走。只是眼睛还偷偷地往亭中蓝衣少女身上瞄,目光游离又呆愣,很是傻气。

郭嘉当没看见,挑眉紧跟其后,状似无意地问:“平日里林大家给几人授课都是一样吗?那你幺妹听不懂岂不是可怜?”

“可怜?一点也不!”蔡平想都没想就辩解道,“她可是林大家最得意的弟子!连亲生女儿都比不上。听说有一回阿媚上课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林大家提问要学生们每人想一句拟春之词。阿婧和倩儿都从诗经上化用,说得中规中矩。就幺妹呆呼呼地诵了一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林大家惊喜万分。从那以后就觉得幺妹少有的才女。天赋极高,断不能在她手上埋没。”

郭嘉偏头轻轻重复:“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话……可不像总角孩童说的。”

蔡平满脸得瑟:“那是她是阿媚啊。我跟你讲,阿媚她……”

一大串关于蔡妩美好品质又不要钱地从他嘴里溜出来。要是换个听众,估计早泼冷水:你妹妹有你说的那么好吗?可他眼前这位竟然不光不疑问,还蔫儿坏蔫儿坏地引导他尽量往多了说,往细了说。

可怜这憨厚的大哥,年纪较长,可脑细胞却没见长。老实孩子被他身边这位套话套得可怜还茫然不知。要是蔡妩在这儿知道如此情况的话,肯定会想:“蔡家父子对郭家父子。第一局:老辈儿们较量,旗鼓相当,平手!第二局,小辈儿们交锋。小辈儿们交锋?别的不说,就只这样的对话,就知道她家傻哥哥和他的聊天对象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交锋结果就是:他们家完败啊!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