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荣家打的一手好算盘。

若是用赵茗拿捏不住赵嫣,不同意这桩交易,押送粮草晚上个两三天,前线失利,荣家把自己摘出去的方法太多了。

朝廷无将可用,正可让荣昊带兵去西北,若能立下战功退了胡人,荣家的手便可更长。

赵嫣与他们的不同在于他不会让前线的将士们冒任何风险。

奸佞之名天下闻,赵嫣真正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要遗忘,更遑论天下人。

惠州是押送粮草往西北的必经之地,那处官道皆是埋伏,已成凶险之地。

荣昊一行扮作商旅打扮,绕行仓州。

仓州至西北的地界,要翻过楚国最大的雪山,地势极为复杂。

且西北如今冰天雪地,山路早已经危险非常。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骤行。

西北边境的军粮已经快要断了。

当年掘鼠窝,食暴雪的饥荒眼见又要重演。

河对岸的豺狼虎豹等着分而食之。

军心渐摇。

楚钦舔了舔干裂的唇,遥遥望向怒江冰封三尺的江面,一下一下抚摸着乌追的背。

当年那场祸事,很多战马被煮来吃了。

乌追是他宁愿饿死都没有动过的良驹。

当年他等来了朝廷的粮草一一

如今还能等来吗?

楚钰和他的父亲,究竟有何区别。

赵茗直到这样的时刻,方才真正懂了当初宁轲打了他四十军杖的原因。

在西北粮草是命。

西北军在粮草上吃尽了亏。

西北荒脊,只能种出来百姓裹腹的青稞,军人的粮草便被握在别人手中。

京城锦绣十余里,沙场瘦马卧空槽。

赵茗唇齿间还有雪花冰凉的味道。

他撑起了红缨枪,陈旧的战袍被风鼓起,战袍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的背脊笔直的一如他的兄长,高大的影子映着月光落在营帐外雪白的幕布上。

霜重鼓寒,更深夜宿,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他终于在西北这片疆土上找回了赵家人的风骨。

活一天便守一天,若不能活,便垒成森森白骨砌做护城的墙。

苦苦支撑四日有余。

到第四日卯时,守卫的士兵拦下了一行拉着骆驼的商旅。

他们从雪山翻山越岭而来,满军尽是欢呼声。

粮草已至,西北军刀枪出鞘。

胶着的战局被厮杀而开,西北边境成了一片血海。

战势向好,西北军所向披靡。

永历三年年初,西北边关再度告捷。

永历三年春分,少帝立了荣家的女儿为后。

荣大公子调任大理寺卿,掌刑狱之政令,荣二公子荣昊任禁卫统领。

连带着荣家的远亲,甚至是之前伤了赵东阳的顾家都跟着成了皇亲国戚。

荣家彻底取代了曾经风光无两的赵家。

时局要变,朝野上下皆嗅到了气息,荣家的门槛被人踏破,赵家门庭日渐冷清。

不知世上功名好,但觉门前车马疏。

淡泊寡恩的名利场有时候比战场更残酷。

宣帝大婚之日,声势浩大,满城掀起红浪。

在京城百姓的翘首以盼中,大楚百姓迎来了他们的皇后。

在深宫的红纱帐中,宣帝挑下了新妇的盖头。

映着灯火瞧清楚了她的容貌。

眉目秀美,红着半边芙蓉面。

不过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皇后的彩凤吉服百斤重,这瘦小的身子可能撑的住?

楚钰眼光落在了少女饱满胸脯下的腰身,兴致全无。

他碰过比这更细的腰。

仿佛轻轻一触便能断在手中。

后来他寻遍了楚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无名无姓,亦不知容貌,一路带着他几经逃亡。

因他困顿,因他重伤,因他受辱,或许也因他而死。

十一。

楚钰生性阴鸷自私,为他死去的人多如牛毛,反倒执着于一个十一。

若十一一直留在楚钰身边,也许会成为天子的近宠。心中念他,玩些时日兴致淡了,许他一门好亲事,提至禁卫。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已是厚待。

若十一死了,长刀短痛,许以怀念,也仅此而已。

偏偏十一生死不明。

见不到,得不到,只一件外衫落进他掌心。

遂心魔渐生。

楚钰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的时候,落在新妇的眼中,是一张英朗淡漠的脸,“你歇着罢。”

拂衣离去。

少女垂着头,手指搅动丝帕,仿佛看到了自己将要鲜花著锦,却悲苦无尽的一生。

第六十二章

内阁的权力在刘燕卿手中渐渐被瓦解。

宣帝扶持起来的荣家势头正盛。

权力日复一日的重新回流入皇室和六部。

刘燕卿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原来铁板一块的内阁拖至四分五裂。

内阁经朝廷几番拉拢,真正向着赵嫣的人并不多。仅剩的也自有其派系,政见亦不相同。

赵嫣一意孤行改革军制,已在内阁掀起血浪,刘燕卿游走在不同的派系间,做了那根扎进内阁的钉子。

他是个十分有手段的人,素日懒散惯了,真正想做一件事,却也不需要多少时日。

而民间由于宁王及军制改革一事,废除内阁的呼声越来越高。

一时间赵家内忧外患,已成众矢之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最后连百姓都看出了苗头的时候,无论是内阁亦或是赵家,都摇摇欲坠。

永历三年四月,常平被赐死。

赵嫣伸在后宫中的手也被就此斩断。

常平饮下的鸩酒是宣帝亲自倒的。

十七岁的宣帝此时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内阁将要从他手中废除,朝政大权若尽握在手中,他将成为旷世的明主,在史书上同大楚开国帝王相媲美。

内阁倒下的那一刻,宣帝将真正成为君临天下的万乘之尊。

当年被赵嫣逼仄在角落中的阴鸷少年用他自己的方式重新夺回了一切。

现在亲自为他这伺候多年的老太监臻这一杯毒酒。

常平很久以前便被划为了赵嫣一党。

世人说是,那便是吧。

其实不过是两个可怜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的一点照顾罢了。

常平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或帝王将相,或名士高僧。

有人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遂入山中归隐,也有人一身的脊梁被打断,便再也不曾直起来。

而有的人入世是为了救世,打断自己的脊梁不是为了弯腰。

历朝历代真正救国的往往是后者。

常平手中的耳目遍布后宫乃至多位辅政大臣。

这是先帝的馈赠,而这些耳目均为赵嫣所用,如今也终被一一拔除。

丹砂是常平当初眼睁睁看着赵嫣服下的,心中便总觉得有愧。

于是先帝的起居注缺失的那几页,他并没有如先帝所言烧成灰,而是掩藏在了云光殿的匾后。

他对先帝的忠心让他到死都不能说出当年的事,为赵嫣留着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已是仁至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