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成不变的,但外面的世界未必一成不变。

第二天早上,当他揉着眼屎,懵懵懂懂地拉开窗帘的时候,两只眼睛当即瞪得溜圆,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灰蒙蒙的窗外,一片片灰色的鹅毛大雪正从天而降,铺出一个灰色的世界……

灰雪是幸存者的大敌,它的颜色跟辐射尘在大气中的积累有关,自从核爆炸后,每年的冬天都会下灰雪。

灰雪带来的直接结果是空气中的辐射值剧增,雪后的至少一个月内,幸存者不能无防护外出,非要外出时,必须戴上手套和防毒面具,有些人甚至要穿上厚重的生化防护服,尽可能不让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而穿戴成这样,无论是掘荒者还是采矿者,都是非常不方便的。

最要命的是,下雪天这也是核尸最活跃的日子,“他们”不惧怕核辐射,雪后成为“他们”捕食幸存者的最佳时机。

因此,每当冬天来临之前,幸存者们都会事先做足储备,至少两三个月不用出门,依靠家里的储备度日,即便这样,每年的冬天都会死一大批人,一部分死于饥饿或疾病,一部分则死于核尸之口。

冬天,也是核尸最难捱的日子,“他们”的主食是生肉,其他的季节,尚可捕食野生动物,但冬天一到,所有的动物都进入冬眠,“他们”只有把目标转移到龟缩在家里的幸存者。

核尸毕竟只是发生了核变异的人类,虽然“他们”更乐意使用自己的牙齿和手,但是依然具有人类的意识和思维,总会找到破门而入的方法。

不过,能活到现在的幸存者也显然更聪明,总有抵御“他们”的方法,于是每年冬天过后,道路上也随处可见核尸倒毙的尸体。

然而,那尚是在冬天,这一场灰雪,却是发生在夏季。曾几何时,“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还只是仅存在于古代诗词中的幻想,即便在核爆炸之前的现代人,也认为这种异象大概只会在末日出现。但对这个城市的幸存者而言,夏天下雪,并不罕见。

他还记得上一次夏天下雪的时候,就是父亲离开他的那年。那一年夏天,可以说幸存者在核爆炸后最困难的时期,都是因为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灰雪,打乱了所有幸存者的生存节奏,而心灵上的打击最甚,即便最乐观的人,也认为末日已到,很多人选择了自杀,以免遭受饿死或被核尸吃掉的痛苦。

这一次呢,又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灾难?他再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安逸,一种久违的危机感涌向心头,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刚掘荒回来,这次的收获加上以前的积存,坚持一个月应当不存在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整日都趴在窗台、阳台上,端着望远镜监视小区内外,看看积雪化了没有。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七、八天,一个本该预期的问题出现了,头顶的灯泡开始闪烁,蓄电池快没电了。

没电的日子怎么过?黑暗的夜晚将是多么的恐怖,他本能地就想戴上防毒面具,抱上蓄电池前去黑市充电,可是终究敌不过外界的更大恐惧,没敢出门。

他把家里的蜡烛盘点了一下,还行,坚持个把月没问题。只是到了夜里,没有电影的陪伴,时时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寂寞,涌上心头。

每当夜幕降临,他站在阳台的落地玻璃后,审视着从周围逐渐笼罩上来的无边黑暗,会从心底生出一种被某种怪兽吞噬的错觉,他就逃避似地拉上窗帘,点燃一支蜡烛,沉浸在自己家的熟悉氛围中,心里才塌实了点。

到了白天,他除了观察外界,基本上也无所事事。彩虹小区太不起眼了,连核尸都看不上眼。地面的雪基本化完了,只有屋檐上还残留着不多的雪。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这个时间点对很多没有来得及准备的幸存者来说,是个生死大限,因为他们的储备已到耗尽的边缘。

这一天,他终于在外面的马路上发现了人迹,从望远镜的圆框里,可以看清这是一个戴着黑色防毒面具的幸存者,正在马路上奔跑。

他留意到,这个幸存者不仅空着双手,身上也没有背包,谁会这么傻,冒着生命危险到外面,也不带生存物资回家?只有一种情况,被核尸追赶,不得不扔掉所有的负重,不过在他的身后,并无核尸的出现。

他正奇怪之际,一阵马达的轰鸣声突然传来,他不由放下望远镜,极目望去,只见在马路的另一头,一个摩托车冲了出来,而奔跑中的幸存者,闻声加速,亡命狂奔。

他有些看不明白了,难道这个幸存者,怕的竟是骑摩托车的人?他再次举起望远镜,转向了摩托车,上面骑着两个人,戴着同样的头盔,头盔上竟然配着骷髅造型的防毒面具和雪地墨镜,看起来很是吓人,简直就像个骷髅骑士。

就在他转念之间,骷髅骑士已然追上了奔逃者,后面的骑士跨着座位站起来,一手高举,抖出一件东西,在空中打转,然后向前一抛,奔逃者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

他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楚,骑士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个绳圈,将奔逃者的双臂套住了,接着,摩托车停下来,后座的骑士弯腰抓起奔逃者,不理他的挣扎扭动,往两人的中间一横,马达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排气管冒着烟,扬长而去。

他在楼上看得大眼瞪小眼,揣测着骷髅骑士和奔逃者的关系,私人恩怨?或者奔逃者是个小偷,家里的储备耗尽了,不得已偷别人的东西,不过也犯不着抓他回去啊,现在早已没有执法者了,抓回去谁还管饭?

他的大脑难得冒出这么多问题,却难以一一理顺,算了,不想了,白白地消耗脑细胞和体内热量,他刚丢下了一堆疑问,忽然想到一个事关自己的问题,浑身激灵一下,又趴在窗台上观察一下,确认没有可疑人物出现,就赶紧从储藏室里拿出一副防毒面具,戴上出了门,将一楼到三楼的防线全部拆除,又用灰土掩盖了以前的脚印,以防有入侵者闯进小区,一时也发现不了自己住在这里。

入侵者并没有出现,无论是人还是核尸。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月终于到头了,他早早起了床,像个守财奴一样清点一下剩余的食物储备,还有五罐午餐肉、九袋压缩饼干以及十来瓶矿泉水,心里松口气,开始为今天的掘荒工作做准备。

为了预防万一,他将一副防毒面具放进了背包,这才出了门,先看了一下辐射测量计,数值正常。

隔了一个月离开家门,他难得地冒出一种像小鸟离开笼子的自由感觉,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周围死气沉沉的环境也仿佛因为他的出现,有了一丝生机。

他忽然意识到,就在这无比惶恐的一个月中,自己错过了自己的生日了,心想今天要加倍努力,如果收获不错的话,就为自己补过生日,吃一顿韭菜饺子。

掘荒者就像拣垃圾的一样,通常是没有目的性的,走到哪算哪。当一大片灰色的建筑群扑入眼帘的时候,他先是一喜,接着又一愣,鬼使神差的,他居然又回到了遇见她的那座小区附近。

既来之,则安之,他记得这座小区还有相当一片区域自己没有搜索过,确认没有可疑情况后,将自行车藏在了草丛里,顺着上一次的路径走向了小区。

很怪,一接近小区的大门,他就生出了一种不妥的感觉,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预感的,但这一次,他原地站定,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什么东西或人暗中窥伺的迹象,一定是自己多疑了,要么自己就是被那个臭丫头扰乱了心神,唉,“远离女人”这句老话一点不假啊。

他晃了晃脑袋,向入口走去,入口的中间横着两道自动栏杆,那是车行道,两侧的小门是人行道。他注意到小门前的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似乎好久没有人经过了,心中一定,抬脚上前。

就在他的脚即将落下的一刹那,他的大脑电光石火地一闪,不对,自己明明一个月前到过这里的,怎么会没留下脚印?

但大脑产生的警觉还没来得及传达下来,他的脚已经收不住了,运动鞋轻轻地踏在了灰上,尘土飞扬,他完全做不出任何的反应,整个身子已经倒悬在半空中,随着荡起来的冲力,他的头一下子撞到小门旁的墙上,在晕过去之前,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大事不好的念头:完蛋了,中招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静止在一个颠倒的世界中,脚下是灰色的天空,头顶是灰色的大地,远处的地平线分不出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好像腾云驾雾一般。

脑袋的一侧突然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现实,左右侧了一下脸,又上下抬放了一下头,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的右脚上被一根手指粗的绳索套住,绳索的另一头绑在大门的顶端,他的身子悬在大门的中间,头部距离地面大约由三、四米的样子,离两边的墙壁各有五、六米,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他的第一次反应这是核尸设下的圈套,一想到核尸,他忙用手摸一下脑袋疼痛的位置,鼓起了一个大包,这倒不可怕,他再将手放到眼前一看,还好,没有出血,略略心安,又感觉头有点晕,应该是倒悬太久的原因。

别想太多,趁着“他们”还没出现,赶紧脱困是第一位,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凌空做起了仰卧起坐,脚踝随即一痛,原来那绳索随着他的用力而收紧,似乎都陷在了肉中。

他对自己的腹肌力量是很有信心的,知道自己这一下一定能够着脚上的绳索,可是怪了,他感觉背部一紧,居然没够着。

他反应过来,是背上的背包防碍了自己,当即双臂一动,那背包“扑通”一声,摔在地面,激起一团灰尘。

他不由打了个冷颤,已然想到,自己要是割断了绳索,就这么倒着摔下来,三、四米的高度,不摔死也会骨折的。

事关生死,他的大脑转得飞快,想到了对策,只有用双手抓住绳子,再将它割断,以双脚落地,才能避免受伤。

这个方案不错,但实施的难度比刚才大多了,他把匕首插回去,再次仰卧起坐,连着几次,终于抓住了绳子,整个身子也随着这一番用力,像荡秋千似地荡了起来。

他感觉脑袋一清,舒服多了,腾出一只手一摸腰间,却摸个空,坏了,刚才的动作太大,将匕首也甩了出去,还好,他的小腿上还绑着一把备用的多功能军刀,真是要感谢父亲的先见之明。

他再一摸小腿,小脸刷地绿了,屋漏偏逢夜雨,以往每次出门都会记得带上那把军刀,从来没有用上,偏偏这一次用得着它的时候,居然忘带了,他顿时生出天要亡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