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林啾啾的对面,只在林啾啾出现时起身躬身问了声好,之后便一直低着脑袋不再言语,比她第一次见他时还要沉默。

“阿铮。”莆凌发话了,“弦歌是你儿时的玩伴,如今她久别故土回来了,你不应该说些什么吗?”

阿铮的嘴巴早已绷成了一条直线,任心思再粗的人都能看出他此时的不情愿,然而莆凌却视若无睹,拍了拍手,唤来侍从:“来人,上酒。”

掌声落下之后,树冠的另一侧走来了一道人影。

那人修长纤细,着一件绿衣,仿佛一根翠绿竹叶。

而她太过纤细,瘦弱的身躯随着步伐在绿衣下晃了晃,如同竹叶被风从枝头吹落一般。

绿衣女子在阿铮面前跪下,两道细细的手腕将盛放酒壶的食案举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请。”

阿铮瞳孔猛地震颤,随即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女子,他呼吸一紧,狠狠盯向莆凌。

第68章

阿铮紧紧地握住拳头, 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晃动的双手震得桌面都跟着发出响动。

莆凌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提醒道:“阿铮, 别让‘故人’久等了。”

他话里有话。

林啾啾看向那个端来酒壶的绿衣女子。

女子依然跪立在地上。她低着头,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温良顺从,在脸上落下两道小扇般的阴影。

她太瘦了,脸颊微微向内凹陷下去,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肉。她的脸色也过于苍白, 像是常年晒不到阳光, 几乎不像一个活人。

如果不是这样,她应该是个健康美丽、五官精致的水乡美人,从头发丝儿到脚指头都散发着令人感到舒服的柔和气息。

林啾啾的目光沉了沉。

绿衣女子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大。这样的年纪, 明明应该是亭亭玉立、含苞绽放的,可她却始终含胸低头、瑟缩着身子, 像是一朵还未开放便要枯萎的花, 抑或是一朵已经经历过太多风雨、无力再承受的花。

阿铮死死盯着莆凌, 他的眼里有怒火在跳动,但最终, 他什么也没说,只沉默着接过绿衣女子手中托着的酒壶:“有劳。”

绿衣女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虚弱憔悴,她的身体晃动了两下,摇摇欲坠。阿铮立刻伸出手来想要扶住她。

女子向旁退开一步, 避开了阿铮的手。她将脑袋垂得更低, 委下身体冲阿铮一礼, 然后顺着来时的路一言不发地走了回去。

在她转身的瞬间, 林啾啾分明看到她的眼睛红了,眼里闪着泪光。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这道鸿门宴不仅是给她的,也是给阿铮的。

阿铮倒了酒,端起酒杯朝林啾啾走来。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弦歌,我敬你。欢迎你来到青乌族。希望你在这里的几日能过得开心。”

林啾啾:“……”

她心里好难过。阿铮这样的笑容比哭出来还让人难过。然而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阿铮便抬起头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莆凌的声音再度传来:“阿铮,弦歌是客人,客人都还没有举杯,你怎么好意思就把酒给喝了?”

阿铮:“……”

“是了。”他苦笑一声,脸上的笑容无奈又凄凉,“是我失礼了,这就自罚一杯。”

林啾啾现在只想把酒杯扔到莆凌脸上,再狠狠踩进去!

她拽住阿铮,正要发作,裴恕忽然伸出两指,轻轻地按在她的手腕上。

“凌族长。”

裴恕抬起眼,眼里流动的水光仿佛在这一瞬结成了冰。

他弯了弯嘴角,看着莆凌一字一顿道:“适可而止。”

清冷的声音像是山谷中的玄钟,带着一股不可比拟的威势震荡出去。

周围的树叶发出簌簌的轻响,那威势震荡到莆凌身上,逼得他脸上的肌肉都抖了两抖,眼神和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变化,然后……

“哈哈哈哈!”

莆凌大笑了两声,揣着明白装糊涂:“奉天君在说什么,我竟是不懂。也罢,今日是给弦歌的接风宴,罚酒就免了。阿铮,回你的位子上吧。”

他挥挥袖子让阿铮退下,转头又对林啾啾关照道:“弦歌,你久别故土第一次回来,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直说便是,这里是你的家,不必见外。”

林啾啾挑了挑眉:“什么都可以吗?”

莆凌表现得十分大度:“当然。”

“那还挺多的。”

然后她就数了起来。

“我习惯了人类的床榻、被褥、房屋、窗户,露天睡在鸟巢里,确实有些不太习惯。”

“巨木林中蚊虫巨多,不知道青乌族有没有像人族一样特制的熏香,可以驱赶。”

“如果需要沐浴的话,可以单独在鸟巢里沐浴吗?我好像没有看到类似浴桶的东西。”

“青乌族喜好的食物我也不太喜欢,而且,族中食物似乎不太富足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

莆凌还以为林啾啾要说些什么,没想到就是这些。

他大手一挥,吩咐毓宁道:“寝具、熏香、沐浴这些,毓宁长老都可以帮你解决,你不必担心。至于食物……”

莆凌哈哈笑了几声,拍了一下桌案道:“青乌族向来富庶,食物储备更是充足至极,足够我青乌族族人百年无虞。明日你可以和阿铮一起去一趟食库,相信一定找到合你胃口的食物。弦歌,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是么?”林啾啾淡淡地道。

她的目光干净得如同天上的月亮,朗朗的迎着莆凌骄傲而自负的视线道:“可是刚才那位女子为何如此瘦弱,难道她就不是青乌族的族人了吗?”

……

回到鸟巢,林啾啾一言不发地爬上床,抱紧她的小被子缩成一团。脸朝内,背朝外。裴恕知道,她这是生气了。

她很少生气,所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裴恕便知道她的心情有多糟糕。

他在她身后坐下来,试图安抚一下她的情绪,手还没有落上她的肩膀,林啾啾就自己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气!好气!气死我了!”

她每说一句,脑袋就会晃动一下,因为脸被气红了,看起来像一只愤怒的小鸟,下一秒就要给愚蠢的猪头重重一击。

他好像被她击打过。

裴恕不合时宜地开了小差,按了下胸口,只听林啾啾愤愤不平道:“那个凌什么的族长也太过分了,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族人!”

林啾啾算是看出来了。宴席上出现的绿衣女子就是瑟瑟跟她说过的阿铮喜欢的青绒青乌荔青,莆凌就是利用她来胁迫阿铮的!

“他今晚就是故意让荔青来献酒的,就是为了让阿铮知道,只要荔青还在他手上,阿铮就别想逃脱他的控制……啊啊啊啊!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简直是个人渣!”

莆凌是个渣滓裴恕不反对,但他今晚的试探绝非只有这么简单。

“你觉得他只是在敲打阿铮?”

林啾啾:“?不是么?”

裴恕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他也是在做给你看。”

林啾啾这下有点糊涂了:“为什么?他不是希望我留在青乌族吗?这样的话不是应该尽量地刷好感,让我喜欢上这里吗?正常人会做出这样讨人厌的事情吗?”

裴恕:“……”

他被林啾啾极快的语速怔了一下,竟轻笑出了声。

也许莆凌就不是个正常人。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林啾啾是不是心甘情愿地留在青乌族。只要她在,那么她是自愿留下的或者是被什么原因困下的,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

林啾啾:“……我不懂。”

裴恕抚了抚林啾啾的脑袋温声道:“你今晚看到那女子是否感到难过?”

想起荔青纤细憔悴弱不禁风的样子,林啾啾的眉毛顿时趿拉下来,她点了点头承认道:“……是。”

“你看到阿铮为此受制于莆凌,是否会心生同情?”

林啾啾:“……会。”

“那你会否因为见不得他们受苦,而选择留下来?”

林啾啾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好像明白这中间是怎么曲里拐弯的了。

她认真地捋清了因果关系,咬了咬唇暗自点头,然而这副样子落在裴恕眼里,却像极了她在犹豫、抉择。

极浅地扯了一下嘴角,裴恕收回了抚在林啾啾头顶的手。

她善良、柔软,为了他人可以把自己的得失放在最后。他其实清楚,她有可能做出怎样的选择。

“不会。”

在裴恕的手还未来得及放下时,林啾啾忽然捉住他的手道。

她的手指纤细柔软,这会儿却无比坚定地抓住他。

“我不会因为这个留下来的。”

她说得极快,仿佛这个答案根本就不在她的选项里。

莆凌妄想利用林啾啾的善良与柔软逼她留下来,逼她像阿铮一样受制于他,但他忘了一点,林啾啾并不是只有善良与柔软,她和那些常年屈服在他脚下的青乌不一样,她还有坚强与反抗。

“我留下来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遂的是那个族长的愿,受伤的却是真正关心我在乎我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他难过呢?”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直白的小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裴恕。

裴恕笑了一下,把她往怀里拽了拽:“你倒是看得通透。”

林啾啾骄傲地一扬下巴:“那是!”

“只是……”安静了一阵,林啾啾的眼睫闪了闪。

“这些道理并不难懂,阿铮他们为什么不反抗呢?青乌族的族长为什么会是莆凌那样一个家伙呢!”她想了想还是很气。

“也未必是他们没有反抗。”裴恕道。

他先前与莆凌交过手,莆凌虽然远不及他,但在青乌族确实是实力第一的存在。

异兽种族本性追求强大,谁强谁便能成为一族之长,不论他品性如何、道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