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又一拳,鲜血淋漓。

他觉不出痛,因为心太痛了,手上的伤根本不及心痛万一。

他打累了,一点点滑坐在地上。

秀秀失踪两日,他两日都没有睡。

身体早就疲倦极了,此刻连意志也被彻底击溃。

他捶着草地,放声大哭。

柔儿等待了一会儿,等他哭得快没力气了,才缓步走上前。

“阿哲,你姐姐要是看见你这幅样子,她得多心疼,你想过吗?”

“她为了你,日夜不休给人做绣活,赚了钱,自己一点都不敢花,她为了你都能舍了自个儿的命,你要是不爱惜自己,她得多难受啊?她怎么活啊?你乖,你别这样待自己。秀秀年纪小,被人蒙骗也是有的,有什么事,慢慢说开,你起来吧,回去休息,好不好呀?”

“陈柔姐,你别管我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娘说要给我说亲,我不愿意,我想等她,我只喜欢她。哪知道,当晚她就来找我,问我敢不敢跟她私奔。我本是不敢的,她说她看错我了,若是我不陪她,她就自个儿一个人走。我哪能啊?我哪能让她一个人?我什么都不要了,前途、功名,连书都卖了,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到头来,原来她是利用我,让我陪着她,当使唤奴才,当护卫,当跑腿的!我去买包子,是她支开我,她想偷偷走掉去找程郁。她没想过我会有多着急,多担心,她根本不在乎,是因为我傻,是我没用!她这样愚弄我,把我耍的团团转,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会心疼,还是想她啊 ?陈柔姐,你知道这种滋味吗?真相就在眼前,你明知道,不应该,可是这心……这心里就是放不下,割舍不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实在太没用了。”

他捂着脸,哭得像只受伤的兽。

柔儿心里难受,替他难受。

十六七的年纪,太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太容易幻想愉悦能长久,感情可以一生一世。

慢慢长大才会懂,人生本来就没什么永远不变的存在。人会变,想法会变,一切都会变。

但不亲自经历过,就无法体会,她没有再劝什么,言语都苍白,只有心痛是真实的。她默默立在侧旁,静静的陪着他。

等他哭完,等他彻底的宣泄。

几步之外,赵晋抱臂靠在树上。柔儿察觉到背后那束目光,并没有回头去望。

她知道他在。

他想守护她。

——

秀秀睁开眼,茫然望着这间陌生的居室。

门口有人在说话。

“……待会儿她醒了,多半会饿,你备些软糯易消食的东西,在炉上温着。再多备些热水,姑娘家爱洁,定要洗一洗的。”

这把嗓音,有些熟悉。但秀秀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片刻,门被推开,一只皂色银线纹靴子跨过门槛迈入。

秀秀歪过头看去,立时强撑着要起。“陆公子?”

陆晨温文一笑,“洪姑娘,吵着你了?郎中说,担心你发高热,要我每半个时辰来试试额温。”

他说着,靠近帐边,按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别起来了,这会子不是多礼的时候。来,我瞧瞧烫不烫,你别多心,我这是出于关心,不是为了占你便宜。”

说得她越发不好意思。

陆晨的手温温热热的,贴在她额头上,另一手试了试他自己的额温,“还好还好。”他收回手,笑道,“没发热,姑娘底子厚实,身体强健。”

秀秀待要动作,小肚子牵扯着丝丝缕缕的疼起来。她红着眼睛,虚弱地道:“陆公子,我怎么了?”

陆晨叹了声,“你刚醒,先别管这个,我叫人给你备了吃的,立马就端过来了,饿了吧?”

秀秀觉得窝心,萍水相逢,他这样的人物,待她这样好。她点点头,小声说:“谢谢。”

姑娘不闹别扭不发脾气的时候,当真像只惹人疼爱的小奶猫。

模样也出众,不然鸨母哪敢献给兴安侯府?

陆晨有点可惜,瞥一眼她的肚子,只可惜,给人破了身子,还揣过崽子。这样的女人,他是不会要的。

孔哲在楼下洗了脸,才磨磨蹭蹭地上了楼。

见柔儿一脸担心地瞧着自己,他苦笑道:“陈柔姐,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儿,想通了。秀秀她才十五,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程郁不负责任,这事怪不得她,她是我带来的,我得保证把她平平安安送到程府,或是安安全全带回清溪,至于其他,我暂时不会再想了。”

他倒是个有责任心的朴实孩子,秀秀这样利用他,真不应该。

孔哲推开门儿,就看见陆晨坐在椅上跟秀秀说笑。

虚弱的姑娘一脸红晕,被逗得眼底都漫上了春光。

孔哲怔了下,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好陌生。

他从来没见过秀秀在自己面前这样娇羞顺从的样子。

孔哲心里的苦涩,漫上唇边。但此刻,他再难受又能如何,她会在意吗?

“阿哲?”秀秀发觉了他,扶着床沿半坐起来,“你去哪儿了?”

她甚至有点怪他。

孔哲牵唇一笑,上前斟了杯茶,“秀秀,你嘴唇都干裂开了,喝杯水吧。”

他比陆晨细心,比谁都要待她更好。

秀秀垮下脸,不高兴地道:“为什么麻烦人家陆公子,我醒来后,身边只有陆公子一个,你是不是也腻烦我了?想一个人出去躲清净?”

陆晨见火烧到自己身上,笑着站起身,“你们聊、你们聊。”

屋里静下来,孔哲差点就想开口说“对不起”,可他对上秀秀的脸,他又想起了她对自己的欺骗和利用。

他垂头接过她喝完的茶放到一边,疏淡地道:“你饿了吗,我去拿吃的来。”

秀秀眼发红,委屈的要哭,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一点都心疼不着急?

柔儿适时推门进来,见孔哲闷闷的站在那儿,她心里有点生秀秀的气,从感情上来说,因为孔绣娘这层关系,她对孔哲更亲近,而且这件事的确是秀秀做的太过分了。她端着药上前,柔声道:“秀秀,你刚刚小产,还是躺下盖着被,别着凉了,来,趁热把药吃了,身子才能恢复的快。”

秀秀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望着柔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一路她都瞒得很好,孔哲一点都没怀疑,怎么可以在孔哲面前,说出她的秘密?

且……她看向孔哲,他低着头,拳头攥在袖子里,侧身立在茶桌前,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也没有转过脸看她。

昨夜孩子流失掉时,她是迷糊的,不清醒的。

这一瞬记忆回笼,她后知后觉自己早就露了馅。

怪不得孔哲这样冷淡,而她适才还……还依旧撒娇发脾气,想拿捏他。

天旋地转,秀秀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瞬时崩塌。

孔哲咬着牙道:“吃药吧,等你好些,我送你去程家,找程郁那混蛋算账。”

柔儿退出来,门前,福喜在等待着她。

“姑娘,爷说这几天,怕您这边不太平,拨了人手,在楼下护卫着,您要是察觉有什么不妥,”他递上一只盒子,“这里头是特制的响箭,危急时刻发出去,爷就能知道您在哪儿。”

第90章

停灵七日, 二月二十四,卢氏被迁往北郊灵山下葬。

坟前,司礼者高唱祝词。而后宣读赵晋落了印的放妻书。墓碑是其兄长卢青阳所立, 上书“河阳卢门女史字霜墓”。

她彻彻底底, 得到了解脱。

当日, 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凭吊致意。

有人说赵晋无情。恩师托付,要他照顾寡女,临了,他当了甩手掌柜,连个名分也不肯留给她。

有人说商人重利,卢氏死了,卢家无用,故而弃若敝履。

赵晋没有解释。

他来得很迟,人群几乎都散了, 只有卢青阳一家,还在坟前哀声痛哭。

卢织懿远远看见赵晋,忙拍了拍父亲的肩, “是赵姑父。”

卢青阳站起身, 上前迎着赵晋, “谢谢, 谢谢您能过来,送疑霜最后一程。”

卢氏去的时候,卢青阳是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坟前放妻, 他知道赵晋要背多少骂名。

赵晋点头致意,说“节哀”。很奇怪, 他原本应在卢青阳这个位置上, 替发妻操办丧葬事宜, 他应穿孝守在灵堂,谢来客致意。此刻他却跳脱这些繁冗之外。卢氏解脱了,同时也解脱了他。

一切画上句点,倾城倾国颜色,最终归于黄土。

香魂一缕,白骨一堆,韶华易逝,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

他立在坟前,本想说点什么,搜寻遍脑海,却发觉自己对卢氏,竟一句话也不需交代。

他在斜阳下转身离去,那些相互纠缠折磨,彼此消耗怨怼的过往,都在卢氏终于重获自由后,化为坟上一缕烟。

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净。

——

赵晋忙起来。

经由上回事后,许多事需出面处理。

当初鸨母要把秀秀送去伺候的,是兴安侯的义子段鸣。赵晋拖章星海做中人,将其请出来喝了一顿酒。

为平对方怒气,他送了不薄的银资。

自然这些事,没必要让柔儿也知道。他是个很称职的守护者,外头的事,一向不叫内眷费心。

但柔儿自然也能猜到他定然损失不小。她很内疚。

孔哲托她帮忙照顾秀秀,她一边要忙着在铺子里做帮工,一边要顾着客栈里的病人,两头奔忙。从那日和赵晋分开,至今俩人还没再见过。

孔哲独自去打听程郁的宿处。

秀秀掌握的消息有限,只知道当日他是为了争抢京城某富户人家少爷的西席之位来的京,至于在哪儿下榻,连她也不知道。

孔哲一间间书院打听过去。夫子们大多相互都认识,前些日子谁家招揽过西席,也多能打听出来。

他从外头回来,一直逃避着秀秀的目光。

她眼尖,瞧见他下巴上有伤,“你这是怎么搞的,跟人打架了吗?可找到了程先生?他人在哪儿?”

“没有。”孔哲有气无力地道,“大海捞针,哪有那么容易,你还病着,多歇几日吧,别急。”

她怎可能不急?心里强忍着怒气,不敢还像从前那么对他发脾气。自己利用他的事被揭穿,多少有些心虚。

柔儿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替她掖好被角收了药碗,“我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