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晋握着椅子的扶手,指头紧攥,掌心都渗出汗来。

郎中说,“这之前,可有异动?适才情况突发,夫人兴许是出于心急,一时动了胎气。”

柔儿放心下来,理好袖子擦了额上的汗,她转回头,扯开唇角朝赵晋笑了笑,“官人,孩子没事。”

赵晋想回以一笑,可他发现自己的脸早就僵了。他笑不出,瞧着她渗了汗珠的鼻尖晶亮,他知道,她适才该有多害怕。

她很勇敢,即便怕成这个样子,仍然镇定的和郎中详细说明情况,确认她腹中的孩子无碍,她才露出几分倦态。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步声,福喜径直闯进院子,立定在门前,“爷,咸若馆诸人皆已关押,护院们在西窗盆景里头挖出了一味药物及一道诅咒用的符文。”

赵晋缓缓站起来,他提步朝外走,同时问道:“尹留仙何在?”

福喜道:“四姨娘吵闹不休,小人们没法子,只得堵了嘴锁在房里。”

赵晋点头,几步走到院中。瞥见地上摆着的那些东西,淡声道:“把这些都烧了。库房里里外外都熏一遍,确保无碍,另置一套新的送过来。”

福喜应下,又问:“爷,那这院里的人?”

按惯例,所有下人都留不得。

赵晋回身,瞥见柔儿立在明堂正中,正举目望着他。

她这样纯善,定然不忍身边的人丧命吧。

她甚至在这样的时候,还去搀扶金凤,用笑容安抚他。

赵晋收回目光,别过头冷声道:“暂先绑起来,待审!”

他说完,就快步消失在院门外。

柔儿收回目光,见那几个搜东西的侍卫拎住哭喊不已的发财正要绑,柔儿叹了声,道:“这几个都是我身边的人,跟我情分不浅,待查明真相,就知道此事与他们无关。烦请您手上轻些,别伤了他们,暂先关在耳房,就别绑了,您看行吗?”

那人有点犹豫。赵晋向来说一不二,他们不敢不遵他的命令。可见柔儿扶着肚子,一副“你若不听我肚子就要疼了”的模样,他立时头上渗汗,犹豫再三应了,把发财金凤等人都关进了耳房。

柔儿立在阶前瞧了眼天色。刚才还晴好的天,此时重云汹涌。似又酝酿着一场雪雨,要将世间万物都凝成冰。

赵宅里人人摒气敛声,围在咸若馆院旁,里头适才还传出哭喊声,此时那几个哀嚎的人已经有进气没出气,喊不出来了。

赵晋坐在正厅椅中,中门大开,淡淡瞥着门外。

四姨娘被两个人按着,起不得身,见自己贴乳嬷已被打得不成人样,她高声道:“别打了,别打了!赵晋,你是要屈打成招吗?我送过去的东西干干净净,从我自己嫁妆里拿的。那小贱人成心害我,定是她自个儿把东西掺在里头,想要诬陷我。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竟连我的为人也不知?过去四年岁月,我待你哪一点不好?你如今为那个贱人,打杀我的人,把我也绑了,你一点不念旧情,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糊涂了吗?”

那嬷嬷还吊着一口气 ,听见自家姨娘又在逞凶说狠话,她流着泪,颤颤巍巍开口,“姨、娘,您好好跟、好好跟官人说……”

四姨娘哭道:“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自打赵晋得了那贱人,就已经没把我当个人瞧了。早知落得这个下场,我干嘛要送东西给那贱人?我就该在把她弄到府里那晚整死她,让她再没机会祸害我!我就早该一把火烧了这院子,回娘家改嫁给人做正房。沦落成妾,守着活寡,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是我瞎了眼,我看错了人!”

她平素骄纵跋扈,在府里逞威要强,底下人没少受她的闲气,几个姨娘甚至太太也常被她挤兑。如今听她哭骂赵晋,没一个人愿意出来劝劝,连惯常最体贴顾大局的二姨娘也没吭声。一个个抻长了脖子,等瞧赵晋如何发落。

赵晋有些倦,他靠在椅背上,随意抬了抬指头。

按着嬷嬷行刑的人会意,三寸宽的板子又抡起来。

那嬷嬷惨叫一声,彻底闭过气去。

四姨娘使劲挣扎,竟给她挣脱了,她扑到那嬷嬷身前,用力摇晃嬷嬷,“王妈,王妈!你别死,你醒醒啊。”

她伏在嬷嬷身上,哭得形象全无。

那护院上来扯开她,两指试了试那嬷嬷鼻息,一桶带着冰碴的水泼到她头上。

嬷嬷幽幽醒转,疼得低唤,四姨娘见那人还要行刑,扑上去护着嬷嬷,“别打了!别打了!我认,我认还不行吗?”

嬷嬷急得想伸手捂住她的嘴,可是胳膊像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

四姨娘膝行爬到赵晋脚下,“官人,官人,您饶了我嬷嬷,我认就是了。我确实生过害她的心,我不否认。我做梦都想把她肚子踩烂,跺扁,我想弄死那孩子,划花她的脸!我是这么想的,我早就想这么干!东西是我的,我叫人送的。谁知道窗下的东西谁埋的我不知道,更不知道怎么辩,您既然认为是我,那就当是我做的好了。我尹留仙这辈子早就完了,多担个恶名罢了,你以为我会在乎吗?你若但凡还念着丁点旧情,就留我嬷嬷一命吧。她老了,经不得这么打。她把我哺大的,就当我还她。”

她说完,立时跳起来,对着赵晋身后的柱子就撞过去。

她寻死过无数回,这回最用力。

往常或是上吊,或是闹着要投井,怕他不肯救自己,早早安排了人及时把自己拦着。

今儿她没旁的选择,也想不出任何可以脱罪的办法。赵晋说得对,她不聪明,她没脑子。

她但凡有一点头脑,也不会放着正妻不做,给他做妾了。

她朝柱子撞过去的瞬间,余光瞥向他。

他真是沉得住气,一动未动,甚至眉头都没抬一下。

额头撞上坚实的木头,震得脑袋里直响。

恍惚皮肉绽开了,有血液顺着额角淌下来。

她倒在地上,听见嬷嬷在院子里撕心裂肺的喊“四姨娘”。这称呼她不喜欢,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做了姨娘不说,还排在第四个位上,她们做生意的人家最忌讳这个,四与死同音,当真一点都吉利。

赵晋目光幽冷,疏淡的望着她软倒在地。

她没有死,甚至意识还清明。只是视线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

天旋地转,原来撞柱子是这么疼。

原来他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连拦都没有拦她。

赵晋闭上眼,沉默了片刻。

不是她做的,会是谁。

也许……甚至是和当年害了三姨娘的,是同一个?

时隔四年还敢动手,当真好大的胆子!

他目光扫向门前站着的人。

大姨娘和二姨娘并肩立着,一个面容沉静,一个表情充满惋惜。

尹留仙只知无理取闹,一句有用的供词都没说出来。

那个躲在他身后,一直伺机谋害他子嗣的到底是谁。

——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和家里人赌气,直接从船上跳下来,说要死给他们看。

家人慌乱极了,眼看着她落在水里却无力阻拦。

他们趴在船舷上,大声喊她的闺名,“留仙,留仙!”

“留仙!”一道男声,磁性悦耳,喊她的名字,引她转头看去。

阳光刺眼,她半眯着眼睛,看见他分明的轮廓。

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啊。

浓眉凤目,高直挺拔。他立在船栏后俯身伸出手,笑道:“把手给我。”

她不知怎么了,听见他这把声音,心跳的不受控制。

他淡淡的命令,带着股不容拒绝的成竹在握。好像算准了她一定会听话,一定会把手给她。

鬼使神差般,她伸出手去。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手掌很宽,指头修长,握住她的手腕时,坚定而有力。

她浑身尽湿,被他拖上船。

对面她娘大声哭起来,吓得腿都软了。

他拨开她湿漉漉的头发,训孩子一般训道:“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命可只有一条。”

他背后是细碎的阳光,耀眼得叫她不敢多瞧。

那一瞬就注定了一辈子。她栽在他身上,连自己都忘了。

睁开眼,同样一张脸,可周身冰寒,阴冷刺骨。

她扯开唇,唤他“官人”。

赵晋点点头,“醒了?还好?能说话吗?”

她点点头,很奇怪的,她竟没有哭。眼眶干涩,一点泪意都没有。

“你是从谁处闻知陈柔有孕一事?我希望你直言不讳。”

四姨娘蹙了下眉头,额上的伤牵引着,她每做出一个表情都觉着痛。

她顿了顿,死气沉沉的眼睛慢慢回复生机,她有点激动地坐起身,“是云碧若,是她!是她害我?”

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想通了。

她那么傻,一直在吵吵闹闹不肯答他问话,不肯去听他问的是什么,一味只在伤心他翻脸无情,她真是太蠢太蠢,竟到现在才明白他的用意。

赵晋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又道:“当时你们都说了什么,我要你事无巨细,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

——

赵晋在咸若馆留了片刻,出来后,命人提审二姨娘,搜查院落,照着处置四姨娘一般,将院子里一干人等尽数锁着。

秦嬷嬷提灯进了屋,见卢氏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正坐在窗前发呆。

秦嬷嬷快速步进去关了窗,“太太,仔细见了风头疼。”

卢氏脸上有少见的红晕,整个人精神焕发,忽然变得灵动起来,“我听见隔院的惨叫声了,是不是轮到云碧若了?”

秦嬷嬷点头:“是,二姨娘刚被拖去前院书房,问话去了。院子也搜了一遍,好像没搜到什么。”

卢氏噙着笑,拔下头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灯芯,“云碧若多机灵个人啊,府里头到处都是她眼线,就算有证据,只怕也早就挪到别处去了。”

秦嬷嬷叹了声,拿过布巾替卢氏擦头发,“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二姨娘,人心隔肚皮,想起来就瘆得慌。太太,您没掺和当年那些事吧?”

她问得很小心。太太恨毒了官人,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怕她多嘴阻止,多半要瞒着她。她今天听见外头的哭喊声就觉得心惊,怕查到上院来,揪出那些她想都不细想的事。

卢氏冷笑:“我为什么要对付那些贱婢?他们配脏了我的手?”

秦嬷嬷忙堆笑道:“老奴这不是……害怕把您牵扯进来嘛,没有最好,太太心善,自然不像那些个蛇蝎心肠的……”

卢氏推开她,爬到炕上推开窗。雪花漫天,满世界都是纷洒的银白。

她伸出手,接了一捧,未来得及收回手来细看,那雪花就在掌心飞速化成了水珠。

书房内,炭火烧的正旺。

二姨娘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爷,这些年碧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再怎么不喜,也不该这样疑心。尹留仙说的话能信吗?她为了攀咬我,什么说不出来?您若是不信,大可顺藤摸瓜查下去,去问问药堂去打听此事的人是谁,去问问那些下人,我有没有指使过他们?任这件事是谁做的,也不可能是我,我跟那些人一样吗?爷,表哥!我跟您连着血缘,我怎么可能会害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