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家中出来,今晚歇在哪儿好呢?

酒肉朋友这会子都散了,能找谁再饮几杯,醉个痛快呢?

——

赵宅内园。

上院那扇大门关闭着,外头明晃晃挂着一把大锁。

中元节卢氏与官人龃龉。回来后,不知缘何又拌嘴。从七月十五至今,太太卢氏已被关禁了二十多日。

没人敢去求情,赵晋这回震怒,所有人都防备着别跟着掺和引火烧身,根本不敢往他眼前戳。

卢氏这个主母当得很勉强,家里的事她管着,可又时常不耐烦地丢给大姨娘跟二姨娘。她本是最重规矩礼仪的人,却常常顶撞官人惹官人不快。

这个家,早就乱得不成样子。外人瞧来,是花团锦簇奢靡华贵,内里早就烂透了。以至于赵晋一回家来就处处憋闷得心烦。

天刚亮,卢氏就起来做早课了。

她被关在院子里,外表并没露出任何不忿的神色。她平静得令人害怕,甚至有点享受这样宁和的时光。

这个时候,她只是她自己,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家太太。

秦嬷嬷忧心忡忡,眼瞧着太太把本来好好的日子越过越糟。她有心无力,劝又劝不听,骂又骂不得,往常还能偷偷叫人找来卢夫人劝劝,如今大门紧闭,连他们这些下人也出去不得,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门外站着三个窈窕的妇人,虽主母关着,可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以大姨娘为首,三位姨娘按次序站定,隔门屈膝叠手,口中问安。里头传来秦嬷嬷的声音,说太太命大伙儿散了。

四姨娘一甩帕子,不等听完秦嬷嬷说话就站起来,不耐烦的先离开了。

二姨娘在后喊“妹妹”,沿途追过一条小道,到了假山边上将她追上,四姨娘回过头来,目光里尽是不耐,没好气地道:“云碧若,你不是想找我闲聊吧?我可没那个功夫。”

二姨娘抿嘴笑道:“没事哪敢扰了留仙妹妹呢?是我收到了些风声,是件很重要的事,这不,想跟你一块商议一下呢。”

大姨娘是通房出身,几个姨娘里她身份最低,她自己也安守本分,日常除了出来请安问好,就在房里吃斋念佛,日常二姨娘四姨娘等人与她都不大来往。

四姨娘抚了抚鬓边的赤金红宝石凤钗,嫌刚升起来的日头耀眼,捏着帕子遮着额头,还喝身边的婢女道:“还不给我挡着光?晒死人了。”

婢女忙举高双手替她遮阴,袖子拂了下她鬓发,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回转头,对二姨娘道:“什么事?你赶紧说,我还要回去补眠呢。”赵晋不在家,她闲得除了出门买东西花钱,就是在院子里小憩,这些日子睡得多,腰上肉都多了半寸,如今正注意着饮食,不敢多吃,怕赵晋要嫌弃。

二姨娘警醒地瞧瞧四周,压低了声音,“爷在外头养的那个乡下丫头,像是有啦。”

四姨娘吓了一跳,“你说真的?谁告诉你的?宅子里这么多人都没有,偏她有了?”

赵家这么多个女人,除了死去的三姨娘,几乎没人有过孩子,孩子在赵宅里是个不可言说的忌讳,越是盼,越不能有,二姨娘进门六年,四姨娘也快四年了,至今肚子一直没动静,怎能不敏感孩子的事呢?

“尚不能作准,上回我身边的小桃在老太太旧院门前听见些奇怪的声音,她悄声趴在门缝上瞥了眼,见是原来小厨房那个何厨娘,半死不活的被人按着,正割舌头。血淋淋的吓得小桃赶紧跑回来告诉我。”二姨娘说着,声音压得更低,“我就托人问了,看她是犯了什么事得了这么大个罪。”

二姨娘本是赵家远亲,按辈分,算得是赵晋表妹,她十二三岁就长在赵家,侍奉老太太,更险些做了赵晋正房太太,为人八面玲珑,府中上下都很敬她。她跟那些资历老的下人都打过些交道,查问消息比旁人更便宜。

“原来何厨娘因自个儿原是老太太的人,突然要给个后来的乡下女人做下人,一直颇有怨言。她闺女当初本也是老太太预备给爷暖床用的,因老太太去了,才一直没着落。她这一去月牙胡同,她闺女后脚就被花房姜婆子的儿子给哄到手,破了身子,她又气又怨,对月牙胡同那个,就不太恭敬。”

听二姨娘说了原委,四姨娘冷哼一声:“活该,一个乡下贱丫头,多大的脸呢,也开始学人呼奴唤婢,不怕那幅贱骨头担不起,享受不了这好日子?可是,何婆子受罚,关她有孕何干?”

二姨娘牵住她手,边走边低语,“是这样的,何婆子给割舌头前,小桃听见她哭求,说饶她一命她定然加倍仔细料理陈姑娘的胎,小桃这孩子不知事,听得并不确准。我心有怀疑,于是就叫个眼生的小厮去月牙胡同附近的药堂打听,那郎中的形容,说一晚被请去月牙胡同第二个门,对里头住着的男女的形容,赫然就是爷跟那乡下姑娘。说是,都满三个月了,一直这么严密瞒着,连咱们这些家里人都不知道。”

四姨娘知道她自来有些小聪明,在下人面前很吃得开,若真打听到药堂得了消息,那小贱人有孕之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三个月了,爷在家里连个口风都没露。——不,是他根本没回来过几次,每次匆匆到书房理些事就又离开了。中途只去过一回上院,和太太吵了一回嘴。

如今他的心,是全被外头那贱人勾住了吗?

瞒得她们这样紧,看来他早就没当她们是自己人,在防着她们了啊。

四姨娘慢慢接受现实,抬眸笑了笑,“你跟我说这个,是想我拿什么主意?上回将她弄回来,你们一个个龟缩在后,爷单记恨我一个,这回再想叫我出头,是不可能的。”

二姨娘拍拍她手背,笑道:“哪儿能啊,姐姐跟你说这消息,实在是替你着想。上回为了这丫头的事惹恼了爷,至今爷都没去过你的屋吧?爷好容易要有孩子了,这会儿准是正高兴着,你趁这会儿去走动走动,留几样贵价补品在那儿,就说代表咱们赵家去关怀关怀,那女人领不领情不打紧,重要的是爷若是瞧见,定知道是你送的,届时咱们几个再一块儿哄哄爷让他知道你的关心,你们之间,不就能冰释前嫌了吗?”

她一番说辞动听,声音又婉转低柔,听在耳里像是有魔力的蛊惑。一瞬四姨娘就动了心,可旋即她沉下脸,不高兴地道:“凭什么我要上门去瞧那贱人?还给她送贵价货,她配?要去你去,甭拿我寻开心。二姐从来善解人意,爷是最知道的,你去再合适不过,姐姐在爷跟前得了脸,再替我说说话,不是一样结果?”

她这话里诸多讥讽,赵晋当年不肯娶二姨娘做正室,因着根本从来没看上过她,后来老太太临终遗命,不得不从,才扶立成姨娘。这么些年,赵晋去二姨娘屋子里的次数一个手都数的过来。二姨娘再怎么善解人意,也不可能在赵晋跟前得脸,他不给她冷脸瞧,都已算得温和了。

二姨娘脸色沉了沉,但勉强还堆着个笑,“罢了,妹妹这样说,可就枉费了姐姐一番心意了。将来那月牙胡同的孩子落了地,若是个男孩儿,许是寄在太太名下,若是个女孩儿,跟谁亲谁养,难道不是这个道理?”

四姨娘冷笑:“人家有自个儿亲娘,用得着旁人抚养?再说,若生的是个丫头片子,养来有什么用?”

二姨娘松开挽着她的手,替她抚了抚飘落在肩头的花瓣儿,悠悠地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生产一关,多凶险呐?我瞧那丫头瘦弱见骨,是个福薄之相,将来的事,难说。”

瞧四姨娘露出深思的表情,她刻意顿了顿,加了砝码,“姐姐我其实不贪心的,我若能有个丫头,将来闺女女婿若是争气,母凭女贵,爷能不高看一眼?再说,都是爷的骨肉,爷能亏待了?”

这话说完,她便不再多劝,瞧瞧天色,说自个儿该回去给爷酿秋果子酒了。

四姨娘在原地踯躅了会儿。二姨娘所言,她听懂了。如今府里谁都没子息,谁占先机,谁就能夺得赵晋最多的怜爱。至于将来再有,总是失了先机,爷有了第二个孩子,多少不及头一个稀罕吧?再者,她目前确实需要做点什么扭转被厌弃的局面。从前她跟赵晋龃龉,晚上她撒个娇,跟他亲热的时候多换个样儿,他也便不怪罪了。

如今不同往昔,他连她的院门都不入。有外头那个大肚子勾着,爷何时能想起她来?

四姨娘几乎立时就下定了决心,回到咸若馆就命侍婢开库房,将她娘家陪送的那两只百年老参拿来。又点算了几张贵重皮毛,一一都用崭新的红漆箱木盛着。

她势必要爷瞧见这些东西,想起她来才成。

……

秋日到了,郭子胜安排了一场山野局,在云头山围了一大片山林,供诸友行猎。

事先扔了些不大灵动的獾子袍子狐狸兔子在林子里,再在山下溪边曲水流觞附庸风雅,美人佳酿自是不可或缺。

赵晋这些日子宿在位于新杨胡同的别苑,郭子胜近来迷上新买的家班,还分了几个青涩的小旦给赵晋。

院子里夜夜吹拉弹唱,戏不断、舞不停,赵晋倒也慢慢品出些热闹滋味。

前段日子清净太狠了,为着个还没出世的东西折磨得自己像个苦行僧。到底这世上任谁的快活都不及自己快活重要。

近来他最宠的一个,是那叫清灵的旦角。

人如其名,又清新又水灵,堪堪及笄,腰只有一捧粗细,蛾眉杏目,端的是秀丽可人。

今儿行猎,他也将人带着,抱在马前共骑一乘,远远缀在郭子胜等人后头。

小旦自小苦练功,甚少出得门,瞧花儿草儿也好奇,见着兔子獐子竟不识得。赵晋胡乱指点,到了避阴处,姑娘大胆转过脸来勾他的带钩。赵晋笑了下,攥住姑娘的手。

他竟拒了。

小旦羞得脸红,埋头在他怀里。

片刻郭子胜等人回来,一副了然神色。赵晋没言语,算是默认。小旦偷眼瞧他,不解他为什么明明没答应,却又不解释。

心里又想,怕是他为了全自己的脸面。孤男寡女在无人的深林中,不发生点什么都奇怪了。

赵晋这人素是不计较脸皮的,他在郭子胜等人面前早是放浪惯了。可他骨子里仍有几分礼教残存,荒郊野外幕天席地暴露自个儿私房事,他自己都瞧不起。

回程时小旦就觉着赵官人似乎有些疏冷。

车里,她爬到他腿上,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

“官人,您今儿怎么不瞧奴家?”

赵晋侧过头,敷衍道:“现在瞧了。”

小旦有点刻意的喘,搂着他脖子紧贴上来,“爷,清灵伺候您呐……前儿伺候的喜燕有什么好的,又肥又蠢,扮上杨贵妃,以为自己就真是美人啦?清灵才是您宝贝心肝儿呐,您不是说,清灵腰细,摆起来最好看吗?您怎么……爷,清灵伺候您啊……”

赵晋抬手,托住美人的下巴。

她尚还知羞,粉面含春,眉眼如画,噙着点滴泪意。她伺候几日,甚至都摸清他喜好什么。男人都喜欢外表纯情内里火热的,榻上要放得开,同时又得装羞涩……

“爷?”颤颤的声音,柔细的像能掐得出水。

赵晋没回应,骤然扬高声音,“停车。”

车子应声停住,福喜的声音从外传进来,“爷,可有什么需要。”

赵晋拎着姑娘领子,身子一倾,就将她拖到车门前,他脸色沉的可怕,简短又干脆地令道;“滚出去。”

小旦怔了下,自打被送到新杨胡同遇着赵晋,她就没见过他发脾气。镇日含着笑,一口一个“心肝儿”“我的乖”,他竟然会对她说“滚出去”?

小旦眨眨眼,眼泪无比迅捷地溢出眼眶,“爷,是清灵做错了吗?清灵求您别生气,清灵给您跪下,任您责罚,您不要赶清灵走,不要被喜燕那贱人蛊惑啊,爷,您是不是听她胡说八道,误会清灵啦?”

“砰”地一声,赵晋抬脚踢掀了侧旁摆放茶杯的矮几,“滚!福喜,把她拖出去,送回郭二爷家,就说爷玩腻了,随他贱卖给谁。”

清灵霎时瞪大了眼睛,都忘了继续哭泣,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她只是不想被同一个班子里的宿敌抢了情郎,她加倍小意体贴的伺候他,究竟哪里错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但她没机会问清楚,福喜在外撩开帘子,这个平时总是堆着笑说客气话的小厮竟然也一瞬就变了脸,他睨着她像睨着块破抹布,一把揪着她手腕就把她拖了出来。

她没站稳,重重跌在车下。她真的哭起来,想攀住车辕问个清楚明白,“爷,您别不要我,清灵哪里错了,求您告诉清灵吧!”

车子毫不犹豫地驶开,速度飞快。她追不上,扑倒在街心上。

无数讥笑的嘲弄的好奇的目光朝她望来。她忆起自己此刻的模样决不可给外人瞧见,她环抱住自己,在街心紧缩成一团。

福喜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上前低声道:“清姑娘,您起来吧,爷向来行事没有转圜,你就是哭瞎了眼,死在他跟前也没有用。我劝您啊,还是回去跟郭二爷求求情,看能不能把您卖个好人家吧。”

他经手过不知多少这样被厌弃的姑娘,甚至有的只是笑得露齿不漂亮,赵晋也能立时就翻脸。他虽已习惯替爷处理这些琐事,但每回面对这些哭得梨花带雨苦苦追诉旧情的姑娘,他还是有些唏嘘。

清灵姑娘就像阵偶然飘过的风,轻柔地吹起赵晋一片衣摆,却很快就了无痕迹的拂过去了。

九月初,天彻底凉下来。赵晋在青山楼瞧账本,发财缩头缩脑地上了楼。

“爷,姑娘肚子里的小少爷,都会动了,适才踢了姑娘一脚,吓了姑娘一跳呢。”

他含笑复述着柔儿的近况,今儿他来,还是新来那钱厨娘劝他来寻爷的,说姑娘如今大肚子,正是需爷多关怀的时候,若是多思多忧吃不下饭,肚子里的孩子也长不好。发财等人跟了陈柔,自然也盼着她能得宠,她身边的人,也能被高看一眼,行事说话都有体面。

发财跟金凤商议过后,就瞒着柔儿过来了。时间久了,他们也能瞧出来,陈柔姑娘面皮薄,从来不肯拉下脸先来找爷。等着爷放下手里那些花花娘子,轮到想到她的时候,还不定又过多少日子了。

赵晋不说话,发财笑了几声气氛就变得有点尴尬。

赵晋将他晾着,将账本慢慢都瞧了一回,才把他提溜过来问话。

“她叫你来的?”上回的事他也有点尴尬。再一个他若是常去,免不得有走火的时候。

发财挠挠头,鼓起勇气睁眼说瞎话,“可不是?爷那日去了,姑娘就日日惦念,时常吩咐厨上做爷喜欢的吃食,每晚摆好了炕桌候着。一日日爷不来,姑娘饭也吃不下,眼瞧着都瘦了,人也憔悴。”

“混账!”赵晋“啪”地将账本扔在桌上,“连你也敢来爷跟前卖弄聪明,敢情你们个个当爷是傻子,由得你们糊弄。”

他虽不大知道陈柔喜好,但她性情如何,他了解的。

他多月不在,她忙着帮娘家开铺子,钻研点心,种花绣花。原来荒芜的院落有了生机,窗下一丛丛花香馥郁。

她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脸皮薄,根本张不开嘴,怎可能跟下人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多半,只会闷声不响的任由日子流水般涌过吧。

但他听闻她肚子里那块肉会动了,他的心还是不免有些雀跃。

这雀跃藏在板起的面孔之后,用怒气遮掩。

发财吓得跪下去,哭着抹泪哀求,“我们几个当下人的,固然知道不该做主子的主,可瞧着爷跟姑娘分明柔情蜜意,真心盼着爷跟姑娘好,况因着姑娘怀胎不易,见天儿喝着那么苦的药,一个人闷在屋里也没人能陪陪说话儿,奴才们心疼,想着爷若是肯来坐坐,姑娘身上不便,心里也好受些。是奴才错了,千不该万不该耍这种坏心眼,还到爷跟前来现眼,奴才错了,爷要打要罚,奴才一句都不敢辩。”

赵晋默了一会儿,等拿捏得差不多了,才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