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很快的,武梁就开心不下去了,她差点儿就没命开心了。

——起因是程侯爷很不开心。

···

这个年,程侯府里也很热闹。程家老大媳妇儿,前程侯夫人带着儿女一家五口在年前终于回京了,一家子团聚,年夜饭便也是热热闹闹的。

结果,年夜饭散场,燕姨娘回去后就开始肚子疼起来,然后直疼了两天两夜,初三天未明时候,产下一子。

怀胎刚刚七个月,新生的小家伙又小又弱,连哭都哭不出声来,只能看到干咧着嘴的动作和扭曲痛苦的表情,实在可怜见的。燕姨娘看着命悬一线的儿子,顾不得月子里这讲究那讲究的,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程府里请了擅小儿科的各路太医大夫们护驾,又是泡药水又是灌药汤又是满身扎针各种折腾,小婴儿受足了罪,几番都被说不行了,但终是上天保佑,依然有口气儿在。

年十五,元宵节,街上人如织,灯如昼。

武梁他们也是做灯笼,制灯谜,笑笑闹闹地在店子门里门外的挂摆着应景。大家早就商议好,等下要一起逛灯市,去看别人家的灯去。

结果到最后,武梁没去成。

——程向腾,从申时就过来酒楼,没有带随从,没有叫武梁,一个人坐在了三楼包厢里,一直闷头喝酒。

金掌柜见他喝得有些多,便吩咐小二上酒时狠兑些水去。结果被一口尝出,小二被酒坛子砸出来了,程向腾骂他们无良奸商,不想做生意了还是怎么着……

竟是开动了找茬模式。

然后,他到天迎黑时候,终于完全喝趴了。

金掌柜叫了马车,试图把人搀下楼送回去,结果也被甩了酒坛子上身,还被骂了一脸,“滚,都给我滚!”

金掌柜想了想,便来找武梁。

武梁早知道程府的破事儿,也早知道程向腾来喝酒了,但她有什么法?

不过这是她的酒楼,她也不能真不管,客人出了事儿她可也脱不了的干系。于是一边让人往程府里送信儿叫人来接,一边让人熬来浓浓的醒酒汤端了过去。

显然不是装醉,程向腾真是不行了,趴在桌子上完全没形象了,还一个劲儿的仰头倒酒。

难得的是竟然还认得武梁,看见她进来,撑着胳膊直了直腰,说了声“你来了?”

然后很快又趴下,斜着眼瞧她,没头没脑地说着:“……你来做什么……你别管我让我醉死算了……你玩得高兴得很哪,你怎么就那么高兴呢……我他妈不高兴……”

武梁吸了吸气忍耐地走过去,把醒酒汤端给他,“喝!”

酒鬼耍酒疯,大着舌头嘿嘿地笑,小孩子耍赖一般,“那不是酒,我要酒,你陪我喝酒。”

喝你妹,武梁直接上去按住他脑袋,捏着鼻子就灌。

软脚虾无力反抗,呛了两口后,倒顺利地把一大碗醒酒汤给喝下了。

然后,似乎酒没醒,人却越发不好了,红着眼睛指着武梁吼,“你他妈,你他妈灌我?”

他手脚无力,但头脑却很清醒,喝醒酒汤也没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生气,就是想骂人。他是想来跟她说说话的,可隔墙也能听到她正跟人说笑。他这么难受的时候,她笑声银铃似的响亮刺耳。他想走进去,可知道她不会欢迎他,只会摆出厌烦的面孔赶他走,于是他独自上来喝酒。

程向腾算是个有教养的家伙,很少这么三字经频发,尤其没有对武梁这么粗口过。武梁被骂了哪里会爽,还一句“我你妈灌的可不就是你吗”?站起身来就走。

反正醉酒汤也灌过了,留着慢慢醒吧,谁还要理他。

程向腾却急了,叫了声“不许走”!伸手就去抓她,可惜没抓到,便想扶着桌子站起来,结果腿一软又跌坐到凳子上。

程向腾气得拿拳手一下一下捶自己脑袋,“你走吧,都走吧,别管我,我就醉死……”

武梁不理,伸手去开门。

谁知那个刚才还怒气冲冲骂人的家伙忽然软绵绵无力地道:“妩儿,你知道吗,那小家伙猫儿似的一点点儿大,也是不停地被灌药灌药灌药。”

他长长地吐气,语句不甚连贯,“灌啊灌啊,怎么灌他也哭不出声来,连呛出一口的力气似乎都没有,每次都让人觉得,可能下一口,他就顺着药汤断了气儿……”

☆、第149章 .伤

男人的声音沉沉哑哑的,好像他也一口气续不上来就会彻底断了似的,让人听得莫名的悲伤。

武梁终是硬不下心肠迈步走开。

她松开握着门柄的手,缓缓回身,看着他不耐烦地开喷:“一个大男人你至于吗?孩子已经十多天了,最危险的时候都挺过来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你现在玩什么消沉颓丧担惊后怕?

早产儿多了,长大后还不是跟常人一样的吗,难道走在大街上你分得清谁是早产谁是足月出生的不成?

先天不足后天养就是了,你只要好医好药供着,待长大些找些好手陪着教着他多磨练着筋骨就是了。你堂堂定北侯爷,医道好手找不到,还是武学高手寻不来?

教养得好人将来没准比你还壮比你还强,又成一员威威虎将呢,你在这里伤心买醉戚戚什么戚戚……”

程向腾挨了训,看着武梁好一会儿不说话,注视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

武梁还是那么凶巴巴的瞪着他,看着他的神色转换,心说好了吧,就是欠骂,这等下没准会主动要求再来两碗醉酒汤了吧。

程向腾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被武梁轻易甩开。于是他胳膊就那么虚虚垂在身边,仍一个劲儿瞧着武梁不说话。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他清楚地记得,从前她气愤时候,咬牙切齿说过恨不得他再无子嗣,唯熙哥儿一个才好。但是现在,她觉得小家伙会越来越好,能平安长大,能跟常人一样,能做威威虎将。

还有程熙,他也去看过弟弟了,出来后对他说,“爹爹,弟弟真弱呀,我都不敢碰他,怕一碰就碰坏了。等他长大些,我带他练功夫,把他身体练得壮壮的。”

果然是母子俩呢,想问题都同一个思路。

他微微有些出神,又抬手想摸摸她的脸,嘴里喃喃地道:“怎么偏偏她是夫人,怎么偏偏不是你?妩儿,你回来好不好……”

武梁歪着脑袋躲开他的手。这种醉话,她只当没听到好了。

——如果单是孩子早产,或者说哪怕这孩子是落地就没保住,也不见得就能让程向腾感伤至此。实在是里面另有情节,让人郁燥内伤。

原本两个孕妇各自护着肚子防着别人,安胎调养谁也没给对方使绊子,相安无事挺好的。但是渐渐的两人月份大了,就看出些不同来。

先是程老夫人找来的稳婆有经验,观察比较了两个人的肚子,就拍马屁说两人一个肚子圆一个肚子尖,怀着的定是一男一女,这一下儿女双全一步到位齐全齐福什么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唐氏做为被指怀着女儿的那一位,心里可不爽透了。

回头就挨个儿的询问自已身边的稳婆了,有经验的婆子妈子媳妇子了,然后问太医,问大夫,得到的答复基本一致。——民间是有这说法,也基本靠谱,但也不完全一定。夫人你这么有福气,定然是一举得男的了。

一举得男一举得男,自从她怀孕,所有的人都指着她肚子说里面是个小少爷小少爷,如今这快生了,给她说怀的又是个闺女?并且她怀闺女人家怀儿子?那个老贱人她凭什么?就是那老贱人和她犯冲,败坏了她的福气……

总之小唐氏把一腔失望不甘憋闷愤然,都找到了奇异的借口转化成了对燕姨娘的怨恨,原本知道程向腾膝下单薄不敢向孩子下手的人,如今日日琢磨的便成了怎么让那老贱人怀得生不得了。

但那有那么容易得手,燕姨娘防得紧,一家子看得紧,吃穿住用哪儿她都插不进手去呀。

她需要机会呀。

——燕姨娘早产后,看着自己满心企盼的儿子成这么一只病猫,哭喊发疯要拼命,直言小唐氏害她,“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但是侯爷呀,你要给你这可怜的儿子一个公道啊……”

小唐氏也抹泪儿,声称自己冤枉委屈被诬蔑,“自己不小心保养,弄坏了身子生出个病秧子来,倒无故怪罪起我来。人谁没个三病三灾的?是不是这小东西日后但有个不好了,都得算我头上啊?小妾们都是这么欺负正头夫人的吗?侯爷呀,这天下还有没有公道可言啊……”

公道化身的程侯爷铁青脸,严令两人都不得胡言乱语,要拿实证说话。这事儿蹊跷,他要严查。

其实事情很简单很好查,只是落罪不容易罢了。

燕姨娘有着身子以后,平素那是小心再小心,非身边人亲自盯着做的饭食,便是都不肯吃的。唯一的例外,是年夜饭那天吃了程嫣送上的点心。

于是事情落到了程嫣身上。

小唐氏和燕姨娘互防,谁也不去接触谁,但程嫣小姑娘可以呀。于是这小丫头就被撺掇着时不时的跑到燕姨娘那里骚扰一下,和燕姨娘斗斗嘴气气人什么的,燕姨娘对她这大小姐毫无办法,连告状也不好总是告吧,人家可是大小姐呀,便忍气吞气的时候居多。

她吃瘪自然有人高兴,所以小姑娘越发乐此不疲,反倒是和燕姨娘互动良多。

大年夜,全家人排排座,程嫣小朋友分果果,噢不,分点心。一盘子点心说是亲自动手做的,是献给全家人的新年礼物,是自己的心意,请大家品尝。给一家子一人发一块儿,谁都得捧场,谁都得吃。

燕姨娘本来不想吃的,但小程嫣说前儿刚得罪了姨娘,今儿给姨娘赔罪,姨娘莫不是还不肯原谅我云云。燕姨娘推辞不得,见一盘点心大家你一块我一块的都吃了,她料是无碍,便也吃了。

可谁知道就出了事儿了。

谁能想到一个几岁的小姑娘,平时淘气一下也就罢了,竟然能有这样的心眼儿,能笑得一派天真的给孕妇送上打胎药去。一家子一个个送过去,也不怕送错了点心药错了人。

男人有心要查,便有的是法子,由不得谁不承认。才那么虚张声势一吓唬,程嫣的奶娘就服毒了,临死前把事情的起因告诉了一个粗使的小丫头。

说是燕姨娘几番和大小姐不对付,白牵连得她受了小姐重罚,因而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看夜饭那天,诱哄激将的,让大小姐把那块特定点儿给燕姨娘吃,说看在新年的份上,两人暂且和解了,一家子都会开心的……

她的留言里,大小姐程嫣什么都不知道,很纯洁很无辜,还受了惊吓需要安抚。而小唐氏,更不关她什么事了。

人死了,把责也一力揽了,事情表面上就到此结束了。

但谁又不是傻子,小姐罚自己的奶娘能有多狠?这怨这仇足够她铤险害人?何况药从何来,如何掺杂进来,等等事都会有迹可寻的。

但程向腾却查到,小唐氏拿人家奶娘那同样只有几岁大的儿子威胁在先……

而做为奉上点心的执行者,大小姐程嫣的那一环,怎么说怎么做,也是受到专门的培训教导的。

要说威逼下人,残害子嗣够恶劣狠毒,那至少还是别人的孩子。而哪个当娘的,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拿来当枪使,亲自教她去行这样污糟的事儿,亲自去脏她的手她的心?

她才几岁呀,她知道那些药是什么东西?她知道这事儿是会死人的么?她能想到不是她的奶娘就会是别人,一定会有人做替罪羊炮灰掉的吗?

小丫头也确实被吓到,满府里的低气压,燕姨娘嘶吼着状若疯癫的在她面前诅咒叫骂,小弟弟犀弱不堪,奶娘忽然横尸……短短十来天,程嫣就瘦了蔫了精神恍惚了。尽管程向腾刻意避着,并没有直接查问她什么。

下人说她再也不碰点心,也睡不踏实,夜里总是恶梦连连,惊叫着醒来。

程向腾心里有多寒有多怒可想而知。

但是,他却发作不得。

生了一个病弱儿,饶上一个嫡长女,难道要再吓出一个早产儿来吗?

程向腾只能自己内伤着。

武梁看程向腾这样子就知道,不只现在,便是小唐氏生完以后,程向腾也不会认真跟她追究这事儿的,所以他才这么难过。

门风名声,大小姐的清誉,唐家的脸面,他都得顾及。尤其是自己女儿,他怎么可能让外人知道自家小闺女干过这种事?

——但是实事上,这正是让程向腾憋闷感伤的另一个原因。

前定北侯夫人,程向腾的大嫂郑氏,却对这事儿相当不能容忍,就在元宵节这天一早,她进宫拜见太后,把程嫣奶娘干的事儿捅到了太后那里。

郑氏并不知道程嫣到底知不知情,小唐氏又具体做了什么,但她可以想象她们做了些什么,言语间,自然把自己的疑惑猜测都讲给太后听。

“这种事儿不严惩就等于助长,犯了这次就可能有下次。再没想到府里如今是这般的乌烟瘴气,府里长大的孩子,竟然这般的不堪,如此下去如何得了?”郑氏忧心忡忡。

这事儿既然被拿在面前说了,太后不可能不闻不问。她也不好找大肚子唐氏或小姑娘程嫣,只能召了程向腾进宫一顿训斥。

说他后宅混乱,治家不谨等等,给程府赏了管教嬷嬷去教程嫣,让程嫣跟小唐氏分开别居,免得她教坏了小孩子。

这样安排都没错,程向腾也预备一步步这么办的。但府里刚出了事就急着这么办,不是等于在告诉旁人,她们母女有问题吗?

这不还是家丑外扬?

程向腾就是挨了骂出来,满腔的憋闷,便让宫门外等着的随从不许跟着,自己跑来了成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