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不觉得自己与这一位有什么交集。

只是,若说卫起只是走错了路,或者顺便到这里,宋仪也不信。

这一处,只关着女囚。

兴许是因为卫起出现得太突然,也太诡异,宋仪忘了起身来行礼。

卫起掐着的佛珠一停,又道:“没说出什么话来吧?”

毕竟一个姑娘家,忽然身陷囹圄,恐惧之下说出什么话来,都情有可原,只是若宋仪真干出这等糊涂事来,卫起也不觉得宋仪可以留了。

他身后应该还站着人,但是隐没在黑暗之中,宋仪也看不见。

她听了卫起的话,只觉得心头一跳,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浮在了自己眼前……

宋仪过了一会儿才道:“没有。”

“没有?”

卫起站在她面前,牢门外头,一动不动。

显然,他不相信宋仪。

然后他问:“账册一事,乃是你求于我,本与我无关,我不过顺水推舟。此事绝无可能从本王这里泄漏,你真不曾告诉旁人?”

“……”

宋仪豁然抬眼,她无法压抑住自己内心之中猛然涌动出来的震骇。

卫起虽是短短一句话,可宋仪已经完全明白了!

前前后后所有事情,似乎在这一瞬间就已经完全穿了起来,让宋仪豁然开朗,可又心惊胆寒!

这件事,竟然还与卫起有关?!

她可以窥见的片段,便是有人篡改了账册,而后交给了什么人。她曾在脑海之中无数次射向这个人的身份,可从来没有怀疑到卫起的身上。

毕竟,卫起这等身份一看就是宋仪高攀不起的,更何况宋仪一觉睡醒的时候,可记得,那时候卫起与自己的关系。

可如今到头来,最不可能的人变成了最可能的人?

宋仪想想,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其实,宋仪并不确定这个消息到底是不是有从自己这里泄露过。如果那一位有脑子,在做了这种事情之后,必定是守口如瓶。只是卫起既然参与这件事,即便是顺水推舟,这用心也足够险恶了。

亏得世人常以为嗣祁王卫起乃是一位有仁心的人,可宋仪一开始就没觉得他是个善茬儿。如今,更是……

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只是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不能说错话。

所以,尽管内心惊诧无比,可她强行将所有的震骇压了下去。

她无从解释,也没办法解释。

宋仪垂下眼,淡淡一笑:“说出去便是身陷囹圄,如今不就是如此吗?我宋仪,还没蠢到那地步。”

她这般说辞,倒是与卫起想的一般。

在他看来,即便宋仪蠢到家了,这种事情总不至于犯了糊涂到处对人说。

“只是如今你不曾说过,我也不曾说过,周兼却知道了……”

卫起可不觉得自己叫人再做过手脚的账册有那么容易被人识破,更何况一开始账册案便是误导,祸水全往秦王的身份上引。所有人都以为账册上的所有账目都是假账,并不知道只有那细小的一点点有差错。

“王爷神通广大,您都不知道的事情,宋仪一介小女子,又如何知道?”

她终于又慢慢抬起了眼,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此刻的宋仪,看上去很冷静,也陡然让卫起有一种刮目的感觉。他沉静地看着宋仪,也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浓妆艳抹准备为人妇,如今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姑娘了。

不知怎的,卫起一弯唇:“这般说来,这第三方才是真正的神通广大了。我卫起信的只有两种人,宋五姑娘不如猜猜?”

猜猜?

宋仪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猜。

她对卫起半点也不了解,甚至也是今天才知道,账册一案竟然与卫起有关。这人远不像所有人以为的那么简单明白,内里还不知黑成什么样子……

信的只有两种人?

宋仪摇了摇头,她猜不准,也不喜欢猜。

卫起见她这样反应,唇角隐约泛起一丝冷笑。

“知道今日我为何来见你吗?”

按理说,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进来,但是卫起进来了,甚至神不知鬼不觉。竖起耳朵来仔细听,便能发现,周围根本没有任何的动静,她甚至能听见秋蝉最后的鸣泣。

星夜而来,囹圄阴暗,又能做什么?

这等时候,最适合做一些杀人灭口的事。

账册乃是宋仪给卫起的,而卫起在此案之中的作用必定不那么简单。东窗尚未事发的时候,卫起只当没有这件事,但一旦此事威胁到他本身,唯一有危险的便是宋仪。

但是……

宋仪抬眼起来,看不清卫起脸上晦暗的神情。

她感觉到了害怕,感觉到了惶恐,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无辜者,这一切凭什么要她来承受?

这十多年来,她又有做错过什么?

宋仪想要问问这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薄待自己。

可她口中干涩,问不出口。

末了,宋仪只道:“我不曾说,您也不曾说,如今有第三人知道我参与了此事,那么……这一位是否也知道您参与了此事?”

“所以……”

“根本的威胁,并非宋仪,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她不想死。

至少此刻,她发现自己太不甘心。

“说得很有意思。”卫起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宋仪,“只是,你若死了,旁人又如何来的铁证来指责我呢?”

说到底,第三方对卫起并不要紧。

真正要紧的,是保证宋仪这个跟卫起有直接接触的人说出什么来。

她聪明是聪明,可始终还是一介闺阁女子的眼界,看不见太大的东西,也并不清楚真正的野心在哪里,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跟他所接触的肮脏污秽相比,宋仪真的……

挺干净。

想起这词,卫起莫名地笑了一声。

宋仪的脸色,已经渐渐地白了下来。

她明白,卫起竟然是来灭口的。

于是那一瞬间,她嗤笑了一声:“弱者,任人鱼肉罢了。”

她便是案板上的鱼肉,而卫起,甚至是周兼,或者是隐藏在暗处的人,都是刀俎,她无法反抗。

所谓的“聪明”和“心思”,在这等人的面前,全化为齑粉,半点不存。

那一瞬,她眼底颜色有些灰暗,看着卫起的目光,也渐渐带上了嘲讽。

然而,更多的是一种痛恨和不甘。

这种痛恨,这种不甘,只让她两眼底下燃气一簇火苗,渐渐从她眼底烧到心底,以至于浑身鲜血都似乎要滚沸起来,让她颤抖,也让她咬紧牙关,不愿示弱。

一盘棋,一盘烂棋。

于宋仪而言,这已经是一盘死棋,再也下不动了。

卫起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单薄的,瘦削的宋仪,蜷缩在这狱中角落里,孤独又无助,然而她身体里却忽然生出许许多多寻常人没有的东西,让她的身躯被填满,甚至满溢出来,从她的眼底投射而出。

像是黑暗里的,欲与日月争辉的萤火。

卫起忽然有些舍不得杀她。

然而……

他还是一摆手,伸手闪出来一个人,将一杯酒摆在了宋仪的面前。

黑暗里,酒液摇曳着透出来的月光,有几分奇异的旖旎。

宋仪心冷了一下,她抬眼望着卫起。

这样的恨意,也被挟裹着,朝着卫起而去。

手里提溜着的乃是一串佛珠,卫起容色淡淡,身后的人早安排好了一切,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来过。

宋仪若是死了,那也是畏罪自杀,不会有人清楚是他做的。

这一切一切脏污的事情,都无法与他卫起扯上关系。

世人眼中,卫起乃是吃斋念经的佛徒,可实则手举屠刀的阎罗。

有时候,他把丧尽天良的坏事做尽了,世人也只以为他是菩萨心肠……

与他恰恰相反的是宋仪,没做什么事情,原本一颗柔软的菩萨心肠,却被人误以为是蛇蝎。

世间事,黑白颠倒,岂不有趣?

卫起想着,说出口的话,已与他原来的想法不一样了:“我给你——两个选择。”

其一,摆在了宋仪的面前。

她眼前这一杯,必定是封喉的毒酒。

宋仪定定望着卫起,她沉默良久,直到感觉自己浑身都僵硬了,才伸出手去,一把——

将酒盏握住!

卫起陡然瞳孔一缩,注视着她。

宋仪也看着他,她手很稳,端起了酒盏,然后素手一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