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雨雪其雱。——《诗经·邶风·北风》

……

“这,伯主的意思是,大军就此折返,不去辽西了?”

是夜,碣石的赵燕联军大营,燕侯恪有些欲哭无泪。

要知道,现如今赵国将以往的附庸鲁、卫尽数吞并,几乎统一了中原,三齐、宋、曹也基本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地位,形如赵国封君。唯独燕国因为地理位置偏北,赵国鞭长莫及,而燕侯恪胆小怕事,也不敢得罪大国,毕竟无论是从真定还是从代郡出兵,赵军旬日便能抵达燕国都城。于是他便听从了大夫们的建议,多次折节朝见赵无恤,希望能以自己的谦卑顺从,换取燕国的延续。

这种策略看上去取得了成功,赵国容许了燕国的存在,现在还主动帮燕侯恪拓展疆土……

燕国无法拒绝,只能战战兢兢地同意。

赵无恤对此事极其高调,还没开拔就先闹得天下皆知。然后一万大军开进来,从临易到蓟都再到碣石,一路千里迢迢,吃燕国人的用燕国人的,结果才走到辽西的边上,却突然说要撤军了?这是什么意思?

燕侯小心翼翼地发问,赵侯则一边用刀削吃着面前一整只的烤骆驼,一边言道:“燕侯有所不知,上谷郡司马新稚子所帅先锋军千余骑已抵达渝水(大凌河),辽西貊人听闻大军来伐,不敢抵抗,纷纷归降,如今沿海的辽西地已经抵定,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大军自然不必再过去,徒费粮草辎重。”

“貊人降了?”

燕侯恪又惊又喜,要知道,去年他派人去攻打辽西时,可是遭到了貊人剧烈反抗的,如今赵军一来,貊人就望风而降,这待遇处境的差别,真是让人心里百味杂陈,但他嘴上还是奉承道:

”伯主威德赫赫,大军一出,貊狄俱降,此功业,堪比当年齐桓公北伐山戎,斩孤竹了。“

话里有话,他提及齐桓公,是因为当年齐桓公在北伐结束后,非但没有要燕国一寸土地作为报酬,还把舒州也送给燕国了,燕侯恪意在暗示赵无恤:”之前说好的事情,可还兑现?“

赵无恤了然,他用葛巾擦了擦嘴边的油道:”燕侯放心,辽西很快就会交付给燕国。燕侯大可派遣大夫、兵卒去建立要塞,戍守渝水,让当地永沐华风。“

”如此便谢过伯主之恩赐了!“

一颗石头放下心来,虽然心疼赵军在燕国时的花费,但对于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回辽西一隅,燕侯还是十分高兴的,至少他死时,可以在铭文上好好夸耀一番自己的武功了。

但他又担心赵军明年会再来,到时候万人粮秣,车马之费,燕国可有点承受不起了啊。

于是燕侯恪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辽西已降,那辽东、还是盘踞朝鲜的陈恒呢?君侯此次发兵,不就是为了陈恒而来么?”

”孙武有句话,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秽人没有得罪赵燕,不可贸然讨伐,只需要加以安抚,便能够各守边界,相安无事,反正秽人没有君长,部落分散各地,迟早会归化中原。至于陈恒?区区逃贼不足挂齿,就让他多存活几年吧!”

燕侯目瞪口呆,年前赵无恤对于陈恒那可是咬牙切齿必五马分尸而后快,今日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何意?

他的心,不由再度紧张起来,开始觉得,赵无恤这次暧昧不明的北伐疑窦重重,所图的,只怕不是陈恒和朝鲜啊!

莫非是燕国的社稷?

燕侯恪紧张兮兮:“不知伯主打算几时撤军?”

赵无恤却没有贪恋燕国土地之意,说道:“五六月间便要陆续撤走,寡人还要赶着回去劝农,处理政务,恐怕就不入蓟都了。”

燕侯早就希望赵军撤离,但嘴上却还得假惺惺地邀请赵无恤去蓟都再做客几日,谁料赵无恤却握住了他的手,笑呵呵地说道:

“寡人早就听说,燕国人极为好客,宾客路过借宿时,甚至会让家中妇人在榻前侍候?“

燕侯恪的脸顿时一黑,这是他们燕国的一项旧习,因为这里地广人稀,又与戎狄混杂,所以对贞操、男女之别看得很轻,民间如此,公室屡加禁止却没什么用,赵侯现在问这个,他想要干什么!?

他只能勉勉强强地说道:“让伯主笑话了,此乃山戎野人的习俗……”

”燕侯莫要紧张,寡人只是对燕国人的好客打个比方,要知道,这好客之道源远流长,不止是平民,公室亦然,而体现的方式也不必是让妻妾待客,也可以是礼送往来。当年齐桓公北伐德胜而归,燕庄公可是将他一直送到边境的,燕侯就不打算送送寡人?”

“送,当然要送!”

燕侯恪满口答应,次日也硬着头皮跟着赵军一起踏上南下的道路,只希望这批人吃马嚼一天耗费百金的恶客早点离开。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送,就送到赵都邺城去了……

……

五月中旬时,骤然停止了北伐的赵无恤率领大军返回,在边境话别时,突然挟持燕侯归邺。

赵无恤声称,燕侯只是在邺城做客,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归,让燕国勿要轻举妄动。接着,他又以燕国不稳为由,留下赵军一旅进驻碣石,一师进驻临易,更让代郡方面接管了居庸关等城塞,燕国国内无主,朝堂一片混乱,独立地位岌岌可危。

对此,蓟都的燕国卿大夫们除了接受现状外,别无他法。

不仅是赵军已经入驻燕国,燕侯也在赵国手里,他们投鼠忌器。也因为之前几个月,一万赵军人吃马嚼,将燕国的军用储备粮消耗殆尽,燕军想要反抗也有心无力。雪上加霜的是,派去接受辽西的军队灰溜溜地跑回来了,原来赵军刚一走,桀骜不驯的貊人便再度反叛,燕国反倒得指望驻扎在碣石的赵军帮忙镇压……

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极为狠毒,弄得燕国,这个唯一有实力对赵国大后方造成威胁的千乘之国丧失了战斗力,赵无恤再也不必担心大举南下时,北面出什么幺蛾子了。

同样,三齐也因为赵国的“北伐”之令,在沿海大造船只,耗尽了民力,五月下旬时,他们得到了邺城的指示,沿海船只统统南下,集中到东海郡的朐港(连云港)去!

“不是向北,而是向南!?”三齐恍然大悟,但却悔之晚矣。

狂风开始从燕赵之地悄然向南吹拂,萧萧瑟瑟,洪波涌起。

但远在万里之外的楚国,因为空间的阻隔,距离被北国大风波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同样是五月份时,郢都的变法已偃旗息鼓,贵族县公们对白公胜的抨击却方兴未艾,许多人恨不得置他于死地,而这场纷争的始作俑者白公听了令尹子西的话,闭门不出,似乎在避风头,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五月初三这一天,江汉平原上一轮新月十分晦暗,一队来自淮南的商船连夜驶过汉水,在日出时分溯流而上,抵达了郢都南垣水门之外……

ps:蓟……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后稍颇止,然终未改。——《汉书.地理志下》,今天只有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