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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岸的风在耳边呼呼吹拂,初夏的阳光打在身上温暖无比,虢匄被黑麻布蒙着眼睛,看不见眼前的景物,只是下意识的感觉有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他本是晋国虢地大夫的嫡子,前年染病假死,差点就被当死人埋了。多亏了医扁鹊经过,略施医术,便让他“起死回生”。现如今听闻医扁鹊行走齐鲁之间,创立了“灵鹊”,广泛招揽天下有志向医者,于是便跑来了。

他也算个贵族君子,所以在郓城受到了赵无恤关照,让他远离疫区。但虢匄年纪虽轻,性格却十分偏执,一定要早些见到扁鹊,又跑到了须句。他不单是运去了钱帛药材,还打算亲自加入到灵鹊当中,偿还被医扁鹊所救却未收分文的大恩!

除却还不算正式成员的乐灵子,这是灵鹊目前地位最高最尊贵的志愿者了,造成的影响极大。

于是虢匄被扁鹊破例收为第十名亲传弟子,在扁鹊被赵无恤邀请去郓城“面谈”期间,就让掌管司药的子明带着虢匄和其他新收的徒孙们,来大野泽西岸的原野上采摘辨识药材。

子明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子容(虢匄的字)天资聪慧,这才几个月便识遍百草形状,师兄今天却要考一考你,光闻着味道,能不能辨识出药材种类。说说看,这是什么?”

虢匄竖起鼻尖闻了闻,对面是淡淡的药香,充满神秘感却又使人感到似曾相识,那是来自大自然的气息,是曾出现在扁鹊药方里,溶于药汁中,将他从司命神处拉回来的药物。

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名字:“是薇菜!”

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道:“说对了。”

手指轻柔触碰后脑勺,遮住虢匄光明的黑布被取下,刺目的阳光映照得他无法睁眼。待适应过来后才瞧见面前子明师兄手里拿着的,是几株紫茎卷叶的草本植物,正是薇菜。

虢匄随即背诵出了此物的药用:“薇菜,草本,味苦;其性微寒;有小毒。归脾、胃经。可用于清热解毒,润肺理气,补虚舒络,止血杀虫。”

子明笑着点了点头:“没错,薇菜是寻常用药,也算最常见的野菜。子容出身大夫之家,大概没有吃过,其鲜嫩味美,未展开的嫩叶尤为上品,既可鲜食,又可腌渍、干制,往年灾荒时,这可是救人的粮草啊!”

虢匄理会得,初入医道,他才发现这一行当实在是浩淼无比,他虽然略有心得,却觉得就像一个在大海边上抱着小舟眺望的孩子。

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从上古开始,中医治病疗疾的主要武器中草药,都是来自大自然。

山川物候、草木虫鱼无不沐浴吸收天地日月精华,而人也是自然太虚中最有灵气的一分子,同气相求。治病祛疾莫不契合自然法则。医者易也,即使是一片秋天的落叶,在高明的中医师手里,也许也是一味肉其白骨的灵药。

四月是采摘草药的好季节,虢匄所见这片绿色原野上,年长的医者一手拿炭笔,一手捧着公输纸描绘各种药材的形状,这种简便的书写材料给了他们更多临摹草药的可能。一些身背药筐的小童子则在白袍医者的带领下行走其间,他们一边在各自拜的师傅指点下认识药材模样、药性,一边用童声的嗓音学唱着诗三百里的篇章。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在疫病中大难不死的药徒们带着对伤寒的恐惧和痛恨,如饥似渴地学习医药知识。而子明、虢匄能知晓内情的人,却”曰归曰归,心亦忧止“起来,他们在为远在郓城的扁鹊揪心。

“也不知道夫子现在怎样了,灵鹊能不能扛过这一关。”

虢匄记得夫子走之前嘱咐的话,若是此番灵鹊惹怒了赵小司寇,极可能会受到惩处。为了避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行医组织被解散收编,虢匄要负责带他们回虢地去!

“那夫子你呢?”

他记得当时扁鹊笑呵呵地说道:“扁鹊不是一个人,而是历代传承的医者精神。草药生处,便有灵鹊,每一只小鹊儿,都是未来的医扁鹊!”

……

与此同时。

郓城议事的厅堂坐北朝南,高耸威严,在建筑上是邑寺中最为宏伟的为五楹厅堂。它在职能上也是最为重要的,西鲁所有的大事、要案、公议都要在这里处理。

赵无恤没有选择日常办公的居室,而是选在这里与扁鹊见面,颇有其深意。

在私下里,他能随着乐灵子以晚辈相称,以师事扁鹊。但在具体事务上,他则是小司寇,是赵氏卿子,是灵鹊目前最大的金主和人员提供者!

没错,早在一个多月前,赵无恤便知道了子阳入齐被扣之事,随后,他的属吏中以监察使阚止和郓城士师成抟为首,上书请求对此事加以重视,这便是他手里这一摞纸来来处了。

无恤把玩着小公输班亲手雕琢的镇纸玉虎,缓缓说道:“有人对我说,医者以赵氏医药救助齐人,是养寇也,名为兆喜灵鹊,实为啄主人眼球的鹰隼,叛赵氏者,当鸣鼓而讨之!”

“有人则认为,灵鹊的行为并没有专门的成文律法可以借鉴,但大致可以视为资敌罪,应该将涉案者拘押,将灵鹊收归公家。”

这是阚止和成抟的意见,在这点上,他们竟不谋而合!

在两人看来,灵鹊这种不受官方约束的民间团体,就不应该出现,赵无恤扶助其建立本就是失策,现在乘着还未壮大取缔之,还来得及!

“夫子你说,这算不算和灵鹊有关?”

扁鹊听后,心中一片冰凉,暗道赵无恤果然对这件事上心了。

……

说实话,灵鹊之所以能在过去几个月在西鲁顺风顺水,并在须句顺利完成救治,和赵无恤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无恤哪怕府库再困难,也拨出了一定储藏的医药、钱帛粮秣、牛马辎车给他们,此外还征发了一部分疾医和劳役随行。在政策上,在控制的领邑给医者以方便,能优先使用道路,过关卡也不必交税,在一些地方还有兵卒专门保护。

扁鹊行医几十年,从未有过这样好的诊治环境,从来没见过这么合作,这么珍惜人命的贵族。

灵鹊虽然打响了名声,招揽了部分新成员,但依旧不稳固,一旦赵无恤撤回支持,甚至于将他们强制解散,在西鲁行医便面临着重重困难。

所以扁鹊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派遣子阳去齐国,是不是做错了……

但他并不后悔,灵鹊的建立虽然有赵无恤的功劳和赵氏的支持,但作为第一任首领,扁鹊已经为这个组织,或者说学派的未来定下了基准。

内经言:万物悉备,莫贵于人!

而人命是不分国界的。

医乃天下人之医,而非王侯卿大夫之私医!

医者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名望,不是为了财货,不是为了爵位职权,而是为了造福亿万斯民!为了医者仁心!

赵氏小司寇说过,想要学医者心,治天下疾!那自己便让他好好学学罢!

哪怕被取缔,被驱逐,哪怕困难再多,贵族们防备之心再重,医者们依旧会行走下去,灵鹊会飞遍九州,迟早有一天,定能找到一片安栖之地……也许能找到吧。

扁鹊已经做好了被判决的准备,但赵无恤停了片刻,却只是叹息了一声。

“夫子远在须句,恐怕不知道西鲁本地的士人,还有赵兵军吏们都有亲人袍泽死于齐人之手,百年之仇一时半会无法化解,听闻医者救齐人,自然会有些不解和愤慨。这些意见一度喧嚣其上,但都被我压下来了,因为我知道夫子的用心是好的,只是此时齐国与晋、鲁尚在交兵,用赵氏的资助去救助赵氏的敌人,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扁鹊面露惭愧,事后一想,他们做的的确有点不地道。

无恤乘机劝道:“夫子,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虽然此举也救了一些人,可代价却是让子阳被扣留。想必夫子也看明白了,现如今灵鹊想要一下子飞遍诸国,让列国诸侯卿大夫接受汝等的理想并支持,是不太可能的。”

“没错,是老朽太过心急了……”扁鹊抬手施了一礼:“不知道小司寇将如何处置老朽,处置灵鹊?”

这下轮到赵无恤沉吟了。

……

其实在赵无恤的麾下,有成抟等视灵鹊如眼中刺的一批人,却也有支持者,竟是和医家有许多思想共同点,同时也存在竞争关系的儒家。

在子贡、公西赤、樊须等孔门之徒看来,孔子教导过,四海之内皆兄弟,齐鲁虽然交兵,但仁者爱人,齐人也是值得救助的,医者们施以援手本无可厚非。

儒家最初也是个非官方的民间士人团体,孔门弟子来自四面八方,其中就有不少齐人,他们也具备了一定的“国际性”和天下皆为一家的视角。

激进派的态度让赵无恤开始反思,自己对“灵鹊”这个春秋版人道主义红十字会,是不是纵容太过了。

但他仍旧希望他们延医施药,治病救人,并在之后几十年间走向全天下,让战争和疫病能少死一些人,让华夏在乱世里能多保留几分骨血。

只是没料到,一向稳重的医扁鹊和弟子们被这宏大的理想灌晕了头,一下子步伐迈太大。

幸好齐侯越老越不堪,居然做出拘押子阳这种蠢事来,若是他虚心接受,灵鹊必然会在临淄设置一个分部,齐军的救治和齐国医疗一定能获得提升,到那时候,无恤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现如今,赵无恤自然不会效仿杵臼,将灵鹊逼到其他邦国去,扁鹊并不是没选择,前段时间就有他曾救治过的虢大夫之子来投奔,若是逼急了,灵鹊一掉头飞到虢地去,也是为他人作嫁衣。

他笑道:“我不打算取缔灵鹊,更不会驱逐汝等,那是昏庸的齐侯才会做的事情。”

赵无恤既不打算按照激进一方的意见加以严惩,也不打算按照怀柔的儒门弟子意见不予处理。

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将政策稍微收紧一点即可。

扁鹊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听赵无恤补充道:“我还是会继续资助灵鹊,但吾等要签署一个契书。”

医扁鹊却是误会了:“医者皆有誓言,离开灵鹊前不得再效忠于卿大夫,恕吾等不能向小君子委质效忠。”

无恤知道,这是扁鹊个人的底线,之前尚未成气候时,他便如此坚持,宁可做贫穷的行医,也不愿意接受诸侯卿大夫之财货贿赂,将身份绑定在一国一邑,却失去了救治别国民众的机会。

“并非委质,而是一个合作的契书,灵鹊现在人员不过百,若是分散到几十个邦国里,无异于杯水车薪,对各地的战争伤员和疫病根本无济于事。而许多出身城邑的医者,对基层乡里也毫无经验,奔波千里恐怕会萌生退意……”

在无恤的规划里,灵鹊是用来治愈西鲁疫病、死亡的一剂良药,在让别人品尝前,无恤得先在自己身上用个够才行!

“不如这样,灵鹊先不着急忙着扩大,先在西鲁协助我建立一套基本的医疗制度,掌养万民之疾病伤痛,待过几年有了经验,再去别国设置分部,何如?”

赵无恤算是将扁鹊看透了,既然他因理想而与自己闹分歧,自然也可以用另一个理想留住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