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已经很老了,不只是年龄老,而是身心俱疲……他之前主持变法,耗费了无数心力,后来为了争取首相之位,又被儿子牵连,几乎丢了老命。

这一次他振作起来,希望重新接掌政事堂,已经不是想做什么了,而是想维持、调和,延缓君臣之争,这已经是他能为大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可谁能想到,陛下在这个关头,一病不起,龙体堪忧。

当他接到王青的手谕,希望他立刻南下的时候,王安石是很犹豫的,他迟疑了很久,还是起身,决定去完成这个已经很困难的任务!

“爹,你不能去!”

王雱挡在了王安石的面前。

王安石的瞳孔紧缩,射出两道光芒,他没有说话,但威势十足,可王雱却也没有害怕,他挺直了胸膛,迎着老爹的目光道:“爹,我们不能当曹太后的枪!”

“曹太后?这明明是你妹妹的手谕,怎么是曹太后的意思,你胡说八道!”

“爹!”

王雱很是焦急,“妹妹什么性格您老比我清楚,这种关头,她哪里还有主意,绝对是曹太后的意思。”

王安石也觉得有些道理,的确像是曹太后的手笔,但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也不会听曹太后的,去了又怎么样?

“爹,您老怎么还没想清楚,去了就身不由己了!”

王安石不解,“什么意思?”

王雱见老爹的确是年纪大了,思维跟不上,只能拉着王安石坐下,一点点给他分析……装疯卖傻这几年,王雱真的领教了什么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过去就聪明,欠缺的无非是眼界和心胸。

经过这些年,他不敢说到了什么程度,但等闲的阴谋算计,已经不在话下了。

众所周知,一旦皇帝进入弥留之际,谁在身边,谁的优势就越大,甚至可以说,控制了皇帝,就能控制一切,未来的遗诏,登基,等等大事,都能一言而决。

纵观历代都是如此,皇权更迭,是帝国最脆弱的时候,如果谁能在这时候匡扶社稷,那就是妥妥的顶策之功,要名留青史的。比如大事不糊涂的吕端,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呢!

如今皇帝和太子都在王宁安手里,对于曹太后来说,这是非常不能容忍的事情。她吃了多少年的亏,如今儿子要死了,还要听一个外臣的摆布,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忍受。但是曹太后又没法抗衡王宁安,她只能推出王安石!

“爹,你要是去了,就是代表太后和皇后,母亲和媳妇一起出手,王宁安当然敌不过,可这样一来,您老就成了后宫的代表,这对您老,真的好吗?”

王安石深深吸口气,他光是想到了皇帝安危,想到了对朝局的影响,却没有注意到,这事情竟然如此凶险!

老了,真是老了!

王安石变得凝重起来,“元泽,你说这次的事情,最大的凶险在哪里?为父想听听你的推测。”

“爹,首先,陛下突然落水,究竟牵连到谁,没人能说得清……但是孩儿要说,君臣之争,已经来了,而且是以最惨烈的形式出现了,爹爹想要拖延这场战斗,只怕是晚了!”

“嗯!”

王安石长长出口气,闭上了眼睛。

没错,赵曙一定遭到了暗算,有人想要弑君,还动手这么快,他当初的打算是落空了。

既然如此,王安石出山的最后一个理由也消失了,南下意义真的不大,还会把自己陷进去!

“爹,这事情有两层,其一,是陛下遇险,燕王不会没有动作,牵连多少人,要多少颗脑袋落地,谁也说不好,所以爹爹为了自己,也为了妹妹,为了咱们一家人,都不能跳进去。这第二嘛,就更麻烦了,万一陛下真的驾崩了,太子继位,主少国疑,那个凶险,更加难以预料。容孩儿斗胆说一句,皇权虽然高高在上,太阿倒悬,但是皇权毕竟看的是一个人。如果圣人春秋鼎盛,身体强健,自然能亚服各路宵小之徒,但万一天子年幼,大权交给臣子,这事情……就不好说了!”

不得不说,挫折的确能让人进步。

王雱一口气说完,王安石陷入了沉思。

假如赵曙不死还好,一旦天子驾崩,臣强君弱的局面,那就是必然。

不管王宁安怎么出手,都改变不了。

而且这一次太子只有七岁啊!

少说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是大臣为所欲为的。

现在只有三种可能,一个是以曹太后和王青为代表的后宫势力,她们控制天子和太子,行垂帘听政,在赵顼成年之前,掌控江山。

第二种,那就是王宁安再度以顾命大臣身份,摄政治国,担负起教导新君,统御全局的职责。等到赵顼长大以后,还政天子。

还有第三种,那就是王宁安退出,而是以其他大臣,同当顾命托孤之责,一起辅佐新君,安定天下。

除此之外,王安石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只是这三种情况,貌似哪一个都不好!

“如果后宫垂帘,百官断然不会答应,一场大战,立刻就会爆发,刀光剑影,死伤无数……孩儿就是担心这个,才不敢让老爹南下!”王雱分析道,因为曹太后手里没牌,王青手里只有老爹一张牌,必然要请动王安石南下。

可问题是王安石太老了,他斗不过如狼似虎的大臣,没有丝毫胜算。

至于第二条路……“上一次就有不少人希望燕王能取而代之,但是燕王恪守本分,而且天子又接近成年,故此燕王手下的人没有发动,才平安交权。”

王雱苦笑道:“这一次太子那么小,就算燕王还是忠心耿耿,能挡得住吗?再说了,燕王年纪也不算太年轻了,又要教导太子,又要主持大局,他哪里来的精力?他的精力不够,必然会被手下人利用,他的徒弟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说得对!”王安石很无奈,“那第三种可能呢?要是让其他大臣联合起来,一同辅政,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王雱苦笑着连连摇头,“爹,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种了,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孩儿觉得大宋江山,没准就会断送了!”

“什么?有那么严重?”

“当然。”王雱道:“不管是后宫垂帘,还是燕王摄政,他们都能代表皇帝,行使权力,压制百官……可一旦群臣辅政,他们只能依靠自己人,跟皇帝绝不会一条心!孩儿说句不客气的,暗害天子的凶手,没准就在这堆臣子中间呢!理学主张的非君,保护私有财产,可不是他们自己而已,还有许许多多人,都是这个心思,老爹可不能不查啊!”

……

王雱分析的这些,其他人当然也看到了……就包括王宁安的亲信,也有很多人存在这个想法,甚至连老岳父苏洵都被卷入其中。

“老泉兄,自从不久前天子感染疟疾,生命垂危,不瞒你说,有很多名士学者,都找到了我……他们认为主少国疑,正是群臣匡扶社稷的大好时机!”王方探身说道。

苏洵面色凝重,“你老兄怎么也当起了说客?”

王方很不好意思,“我一把年纪了,本来是不该掺和的,但机会难得啊!这二十几年,令婿主持变法,大宋国势昌隆。如果仅仅因为天子英年早逝,就功亏一篑,岂不是天大遗憾!因此我斗胆建议,二郎能趁着这个机会,总揽大权,然后制定法规,把权力从皇帝手里,交到政事堂,交给百官……毕竟将天下兴衰,寄托给一家一姓,实在是太危险了!”

王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一言以蔽之,有一大派人,希望趁机推动限制皇权,巩固变法成果……这些人和金融集团,和理学并不一样,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主张有相通之处。

苏洵深深叹口气,抓着自己银白的胡须,摇了摇头,“话我可以带到,但是一切还是听二郎的意见吧,你们切记,不要随便动作,更不能铸成大错!”

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宋,都暗流汹涌,处处充满杀机,各种势力,都在迅速集结,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大战!

曹太后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见过了这么多风浪,哪里还不明白!

“令尊真是好算计!枉哀家一直以为他是纯臣,是可信任之臣,却想不到,他竟然如此软弱!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王青被说的脸红,老爹上书拒绝南下,让她也很无奈,但她也清醒了一些,事情真的不那么简单!

“母后,爹爹太老了,他的身体哪能扛得住啊!若是母后愿意,就让曹国舅南下吧!”

“曹佾!”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问题是他太弱了,又和王宁安太亲近,以他的能耐,如何同王宁安周旋啊?

曹太后简直抓狂了,为什么身边就没有一个够分量的重臣,能够服从调遣呢!

她想来想去,就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议政会议的文彦博,这老货绝对够分量,也够狡猾,还有一位,那就是殖民部尚书张方平。

老张干过参政,当过御史中丞,后来被派到海外当总督,在宋庠,宋祁,庞籍等人相继死后,张方平上书,请求叶落归根,埋骨大宋,说得十分恳切。去年的时候,朝廷正式把他调回来,担任殖民部尚书,用意是让他养老。

张方平也欣然同意,这不,刚回来大宋没几个月。老张比起文彦博小了几岁,但一样养生有术,身体很棒。

曹太后觉得要想拿回主动,就必须动用这些老人了,如果文和张能够一起南下,或许能和王宁安周旋……正在她盘算呢,突然,一道圣旨进京,不日,燕王将护送圣驾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