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曳走了,他将床榻整理干净,又将房门带好,悄无声息地再次消失。

林玄锦第一反应是心慌,随后是无限的恐惧。

他害怕那一夜的事情被盛曳知晓,可他没法开口问。盛曳于他而言,是亲人,是人世间唯一一个无条件信任他的人,可如今,这份信任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眼下的他双脚离地,悬于高空,四面楚歌。

他们之间的猜忌、怀疑已如深渊一般,窥探不得。

盛曳自那日不告而别后便四处流浪,饥一餐饱一餐。他混迹于常年流浪乞讨的乞丐当中,看着他们偷吃食,骗钱财,累了就找处空地一躺,也不管干不干净,眼照样闭,觉照样睡。

他终日无所事事,可每至夜深人静,他都要偷偷潜入医馆内,溜进盛老的房间瞧上一眼,方一开始盛曳同盛老低声说话,盛老还有些反应,这几日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盛曳的眸子在黑夜中幽深而漆黑,心知阿爹时日无多。

城中的疫病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盛曳从那些乞丐的口中得知其中一二。

原是林玄锦从医书中配出了药方子,城中染病之人皆被他送去了后山的一处破庙内,一来是为了防止疫病再度蔓延,二来也方便他心无旁骛地施针用药,一连半个月下来,城中的疫病果真不再蔓延,鹿梦城渐有复苏的迹象。

可那些被送去后山的人再也没回来,一病病一家,城中许多人家都被送上了后山,从此了无音讯,此等异象自然有人感到奇怪,可城中再无人被传染,百姓的生活逐渐归于平静,即使有人心中有疑也被大部分的声音盖了过去。

此事自此沉入水底,再无半点波澜。

鹿梦城中的人称林玄锦为林神医,对其尊敬有加,只有盛曳知晓林玄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精神日渐恍惚。

盛老死于初秋的傍晚,盛曳那晚潜入医馆时发现床榻之上空无一人,心间霎时一空,脚下一转便往盛家祖坟赶去。

他猜得不错,林玄锦将病逝的盛老葬于盛家祖坟,坟是新挖的,土的颜色看起来与其他的坟不同,上面静铺着一层纸钱,墓碑却是早已刻好的,地上插着几支燃到一半的香,白瓷酒杯盛着一汪清酒。

许是早有预料,盛曳心中除了麻木和空荡以外,竟再无半点情绪,他在盛老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在祖坟呆坐了一夜。

盛老头七之内盛曳每夜都去守着,可每日他去的时候坟前的果盘总是新的,酒也清澈见底,没人会来祭拜盛老,除了他和林玄锦之外,城中人可能对盛老过世一事一无所知。

盛曳不知如何面对林玄锦,只好等他摆好果盘,倒完酒之后再上前。有一次林玄锦离开后突然折身返回,盛曳惊了一跳,慌不择路地躲在了早已算不清辈分的曾曾曾曾爷爷的墓碑后。

夜深之时,盛曳想了许多,思绪不自觉就飘到了林玄锦身上。

那些被送上山的人都去哪儿呢?会不会……也被烧死了?

盛曳仰头看天,一片幽深的黯淡,无星无月,却寂静有风。

林玄锦疯了,他杀人杀红了眼,至今仍不肯回头。

他不肯回头,可他心中有愧。

他每夜都无法入睡,似乎当真遭了报应,被怨鬼缠身,面色一日比一日差。盛曳此前哪里见过如此病态的林玄锦?

盛曳心中的林玄锦,永远眉眼温煦,眼角带笑,就算嘴角绷成一条线,那张脸也是叫人移不开眼神的好看。

可世事向来无常,阳春白雪总有一日沾染尘埃。

盛曳觉得甚是无趣,他将手边空空如也的酒壶拨了一下,酒壶顺势滚到了一边,齿间溢出几声笑,坟地里阴风阵阵,竟有几分渗人。

他喃喃道:“林玄锦……究竟为何会走到这般地步……”

他身边只有阵阵阴风,无人回应,似是自顾自的低语。

静了片刻,盛曳蓦然起身,衣角在盛老的墓碑上掠过,夜幕已深,他起身时衣角旋起,腰间那把银光一闪的短刀颇为显眼。

夜雾弥漫,盛曳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医馆,这条路他简直烂熟于心,就算是蒙着眼他能毫无偏差地踏进医馆的大门。

可他潜入医馆走的却不是大门,医馆的后厨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偏门,盛曳懒得翻墙时就从这里溜进来。

悄声的脚步如夜游的鬼魅般移到了窗边,正如盛曳所料,屋内之人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似乎被梦魇困在了心魔的深处,挣脱不得,嘴边不断溢出痛苦的呻|吟。

盛曳翻窗进屋,时隔多日,房内的布置似乎变了,窗下移来了一张案台,盛曳翻窗时倒是方便了不少。

素麻的床幔松松地耷拉下来,里面的人呼吸紊乱,极为不安。

盛曳按了按腰间那把短刀,指尖一用力便将那把短刀从腰间勾了出来,牢牢攒在手中。

手心微微出汗,盛曳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唇,越是接近床幔心底越是静不下来。

林玄锦杀了他阿娘,活活烧死了数百人,难道他不该死吗?

盛曳不断在心中说服自己,可手里的刀却几近脱手。他终于静悄悄地移到了床幔前,伸出手,方一碰到麻料的床幔便倏地停下了。

他闭眼轻轻提了一口气,猛地扯开床幔,刀尖带风,急厉地向床榻上熟睡之人刺去。

鲜血没有四溅,刀尖甚至未曾碰到林玄锦的皮肉便倏地停下了。

盛曳惊愕地看着林玄锦,方才还辗转难眠之人眼下竟然同他四目相对!

刀尖发颤,几乎要刺入林玄锦的眼中,可那双眼眸在黑暗中依然熠熠生辉。

他并未紧盯刀尖,反而略带诧异地看着盛曳。

轻轻的一声闷响,盛曳手中的刀无力落下,直直掉在了床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