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淮阳守便陷于荥阳啊···”

卞水以得东约二十里,筦城。

回忆着柴武派人转呈的战况,灌婴不由站起身,来到军帐之外,眺望着卞水以西。

在灌婴视野所不能及的数十里外,荥阳城下,自时以宛如人间地狱。

齐军足足二十余万大军攻城,申屠嘉率领不到三万人防守···

在身后便是荥泽,根本没有退路可言的情况下,若要确保荥阳不被攻破,就必然需要一支援军,从叛军其他方向加入战场!

柴武特地传来‘申屠嘉守卫荥阳,是奉陛下诏谕’的提醒,其目的自也是浅显不过:柴武希望灌婴站出来,伺机渡过卞水,出现在叛军身后!

不得不说,柴武的提议,倒十分符合灌婴的图谋。

——如今陈平、周勃‘病逝’,开国元勋之中,没有早早加入皇党阵营的,就只剩下灌婴等寥寥数人。

跟那些赋闲在家,甚至命不久矣的开国功勋相比,身为太尉罢设之后,军方理论最高长官的大将军,灌婴未来的政治处境,就会十分尴尬。

后世有位伟人说过:朝内无党,呆王思想;朝内无派,千奇百怪。

虽然此时还没有这种说法,但作为官僚集团的一员,灌婴也同样具备‘报团取暖’的潜意识认知。

而如今,即便灌婴还没回长安,但对朝堂格局,灌婴也有大致的认知。

情况已经很明朗了:三公中,丞相、御史大夫属于刘弘的人,太尉罢设;九卿中,唯二不属于刘弘阵营的内史和典客,也已相继‘告老还乡’。

如果不出意外,等叛乱镇压过后,朝堂就将彻底呈现‘三公九卿皆忠良’的局势。

在这种局势之中,没有早早投身刘弘阵营的灌婴,将会十分尴尬。

政治盟友自是不用考虑:朝中有分量的位置,都被刘弘地心腹,起码也是可信任的人所占据。

就连灌婴最有优势的竞争力:帅才,也不再会是朝中独一无二的一份。

——如今位居九卿之位的令勉,可是守郎中令!

早在任命之时,令勉的状况就已经很明确了:在长安历练几年,熬个资历镀层金,准备接柴武的班。

而除此之外,以令勉为郎中令,也属于特殊时期的特殊选择:天子刘弘,想要在当时那个不太明朗的时节,将自己的人身安全,彻底掌控在自己手里!

而现在,陈平周勃皆已离世,刘弘任命令勉为郎中令的初衷,已经有大半都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待明年开春,令勉大概就会从郎中令一职外调,正式出任飞狐都尉。

若是刘弘之前透露的讯息无误,令勉甚至会和现在的柴武一样,加车骑将军衔!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柴武老了嘛!飞狐军主将更新换代而已。

顶多就是令勉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得到‘车骑将军’的崇高地位,会惹来一些议论而已。

但整个汉室天下,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像灌婴这般在意此事。

——令勉接手飞狐军,那就意味着柴武即将入朝!

现在已经是飞狐都尉加车骑将军衔,甚至假天子节、统领北墙一应战事的柴武,入朝会是什么职务?

哪怕柴武直接将自己取代,成为大将军,灌婴都不会觉得有丝毫奇怪!

在天子刘弘明确表示罢设太尉的现在,大将军已经成为了军方最高一级的职务;而车骑将军,也递补成为仅此大将军的‘军方二号人物’。

二号人物升迁入中央,除了成为最高人物之外,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

可问题是:柴武做了大将军,灌婴怎么办?

乖乖把位置让出来?

自是不可能。

作为天子的刘弘,但凡还要一点脸,还想稍微顾着点高皇帝的颜面,也不大可能做出‘无故罢黜功臣官爵’的举措。

如此一来,灌婴的未来就只剩下一条道路:放下兵权,转入朝堂。

如果灌婴是皇党成员,天子心腹,那自是不用说:复开太尉,乃至于直接成为丞相,都没有什么问题。

历史上,景帝太尉周亚夫,就曾凭借镇压吴楚之乱的破天功劳,成功染指丞相大位。

可问题是:灌婴根本不是什么天子心腹···

即便光论功勋,灌婴在这一场诸侯王叛乱之中,表现、收获也是差强人意。

都不用说别的:光是灌婴带着足足十余万大军,在睢阳城和叛军‘对峙了’足足半年,毫无建树不说,反而耗费了足足百万石以上的粮草,就足以让灌婴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最多最多只能被评为‘无罪’。

在这种情况下,灌婴班师回朝,就算被安排到了一些位尊权轻的位置,也没底气反抗。

至于有什么位尊于大将军,权力却远小于此,甚至小到忽略不计的位置,那可就太多了。

——要知道《周礼》中的三公,可并非丞相、御史大夫、太尉,而是太傅,太保,太师三职!

即便是在如今的汉室,作为周三公之一的太傅,理论地位也高于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万一刘弘在灌婴脑袋上安个太傅的帽子,那灌婴再不乐意,也得打碎牙齿和血吞。

——灌婴要是成了太傅,那跟王陵那太傅可是天壤之别!

别说什么规劝天子,以帝师之身出入朝堂了,就连作为理论弟子的皇帝刘弘,都未必会有多大恭敬。

为了回朝之后,能依旧保证手中权势不失,灌婴就需要拿出一些不容置疑的东西,逼迫刘弘打消明升暗降的意图。

——活了这把岁数,自己在刘弘心中是什么形象,灌婴即便猜不准,也不至于看不透。

对于现在的灌婴而言,唯一能为自己正名,以确保显赫已久的机会,就是眼前的荥阳之战了。

所以从本心出发,灌婴是同意,甚至迫切的想要在这场战役中,发挥出作用的。

但想归想,具体操作上而言,西渡卞水,绝对不是什么好选择。

现在,灌婴大军有七万多人驻扎于筦城,而在卞水东岸,有足足三万人驻防。

其目的,自是防备叛军东出荥阳-敖仓。

至于灌婴为什么会只派三万人,去负责‘阻挡二十万人’的艰巨任务,则是因为:渡水作战,远比两军对峙难的多···

很简单的道理:要想在河对岸有重兵防备的情况下,将部队送往河对岸,那非但要考虑如何安全渡水,还要时刻戒备敌人的火力。

叛军若欲渡河,当乘筏从卞水西岸出发,在进入东岸将士火力射程之后,迎接他们的,就是无穷的箭羽。

而叛军身处水中,要想躲开迎面飞来的箭矢,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拿战友当挡箭牌,要么,跳入河中。

经历如此一遭,好不容易将士卒送上岸,紧接着,就是手持长戟,列阵逼近的甲士。

除非军中有很多人爆无双,硬生生凭借手中三尺长剑,将手持二丈长戟的敌军阵列搅得天翻德芙,否则即便登上岸,也必然会被戈矛插进河水之中。

可以说,在对岸有敌军驻守的情况下渡河,其难度较之于攻城,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攻城时面对流矢,起码还能多,还能左右跑;渡河时不行。

——攻上城墙,起码有机会形成‘聚点’;但渡河时,无论多大的‘聚点’,都不具备太大的意义。

除非有‘千’这种数量级的人员成功立足于对岸,形成整列掩护后续部队渡河,否则,再多人度过对岸,也只能等来一杆长戟。

结合种种因素,以及数十年行军作战积累下的经验,灌婴才敢派仅仅三万人驻守卞水以东,阻止拥兵二十余万众的齐军。

但若是反过来,灌婴想要率军渡河,状况也同样如此,不会因为灌云的正义角色,而有丝毫的变化。

灌婴能凭借三万士卒,就确保二十余万人的齐军无法度过卞水,那齐军也同样可以凭借不到两万人,以保证灌婴的十万大军,无法踏入卞水西岸。

而实际上,齐军派出驻守于卞水西岸的部队,远不止两万。

——根据斥候的打探,河对岸防备的齐卒,很有可能达到了五万!

如果灌婴猜得没错,那筦城以西约百里,位于汜水以西的成皋,薄昭所要面对的,也同样是大概这个人数的防御力量,以阻止其渡水过河。

“难呐···”

哀叹着摇了摇头,灌婴面色突然一僵,困惑的回过头,望向柴武派来的信使。

“车骑莫非不知,今卞水以西,有齐贼五万之众防备?”

没等信使作答,灌婴就自顾自摇了摇头。

作为驰骋边墙十多年,如今隐隐想要统掌本次战役的汉室军方第三号人物,柴武对于叛军的动向,必然会有所预料。

——飞狐军的存在,叛军或许不知;就连薄昭驻扎于成皋的代军,也有尚未被叛军探查的可能。

但灌婴的出现,叛军必然会有心理准备!

而叛军若想要安心攻打荥阳,就必然会派出部队戒备于卞水西岸,以避免战争如火如荼之时,被灌婴率军捅了牡丹。

——对于柴武而言,这都已经属于基本常识的范畴了!

但在直到齐军必然会派兵戒备卞水的前提下,柴武仍旧派人过来,将荥阳的困局摆在灌婴面前?

沉吟片刻,灌婴的面色便稍一冷。

“车骑之意,可欲以老夫分兵,以守卷县;车骑则以飞狐都尉渡大河,以援荥阳?”

那信使却是呆滞的摇了摇头:“小的不知。”

“车骑只令小的转告将军:淮阳守驻荥阳者,乃奉陛下诏谕···”

闻言,灌婴下意识冷哼一声,复又思虑起来。

如今,叛军被卞水、大河、汜水、荥泽,围在了荥阳-敖仓一带;除了荥泽方向外,其余三个方向,都有汉军倚河以围。

但出于与叛军同样的顾虑,这三个方向的汉军若想进入荥阳-敖仓一线,都会遇到很大的阻碍。

而相较于汜水以西的薄昭大军,以及卞水以东的薄昭大军,位于大河以北的柴武,无疑更容易进入战场。

——诚然,在这三条河流之中,最难渡过的便是大河;但恰因此,叛军必然会对大河方向放松警惕。

汜水以西,可能会有长安派出的军队;卞水以东,从睢阳回守的灌婴大军必会赶来。

这两个方向,将会是叛军防备的重点。

但飞狐军能从飞狐道一路南下,在叛军抵达荥阳-敖仓一带不过十多天后,就出现在大河以北,是叛军断然不会预料到的!

在发现敖仓空空如也后,叛军甚至很有可能彻底无视了敖仓周围;连带着敖仓以北的大河,也很有可能处于‘放空状态’。

别说派兵驻守了,叛军能有心思留一队哨兵,以防万一,灌婴就得敬刘章是个懂兵之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摆在柴武面前的唯一一道阻碍,就是如何渡过大河。

——对于飞狐军而言,这是问题吗?

就如同对后世的二炮部队而言,什么坦克不坦克的,有区别吗?

只怕就是游,飞狐将士都可能会有游过大河,抵达对岸的变态!

而唯一使柴武顾虑不前的,就是率军渡过大河,进入战场之后,可能会空出的大河以北了。

“分兵,倒也不无不可···”

对于灌婴而言,渡过卞水进入战场几乎是不可能做出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留三万人在卞水东岸驻守,就足够了。

实在不行,就在筦城多留两万人,其余五万多人,都可以前往卷县,以接替柴武大军离开的空洞。

点了点头,灌婴终是无奈的回过身:“转呈车骑:明日辰时,老夫便将兵五万北上,以替卷县之防务。”

“日暮前后,老夫当可抵卷县;车骑可早做筹谋。”

闻言,那军卒却是嗡然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的事态,赶忙一拱手。

“将军所言,小的必尽告于车骑。”

言罢,军卒便再拜,退出了灌婴的军帐。

来到营外,骑上战马,奔驰在回卷县复命的路途之上,军卒面上涌起由衷的敬佩。

“都尉果乃千古难得之将才!”

“待来日,吾亦当立得武勋,以效都尉!”

在此刻,没人知道这个年仅二十余岁的军卒,在心中立起了多么如此远大的志向。

但几十年后,刘弘垂垂老矣之时,这位军卒的长子,却成长为了汉室‘严整军纪’的代言人。

“程不识为将,纵骠骑见其所治之军,亦无从言其失。”

在史记中,太史公司马迁留下了这样一段描述,为后人所传唱···

※※※※※※※※※※※※※※※※※※※※

随着太阳逐渐于天际线平齐,日暮,也即将彻底被夜空所笼罩。

经过大半天的战斗,荥阳城下,此时已入人间炼狱。

于午时前从营盘走出,开始猛烈攻打荥阳的齐军,在荥阳城下留下了足足一万五千具尸体!

如此巨大的损失,虽未能换回荥阳城洞门大开,但也对驻守于城墙之上的守军,造成了同样不小的打击。

——今日午时,尚还站在荥阳城头的那一万余人,在此刻的城头上已几乎看不见踪影!

不过四个时辰的战斗,就让荥阳守军遭受了将近四千人阵亡,以及数倍士卒轻重伤的惨痛代价。

如果有人记录下了开战时,防守于墙垛前的那五千名士卒之面庞,那就不难发现:此时站在城墙之上的,已经是另外五千张面容。

退军时,齐军将阵亡将士的尸首敛回;但守军阵亡将士的尸首,却在荥阳城北城墙内堆成了小山···

“将军,已点清伤亡。”

就见一位满身血污的军官,拄着手中长戟来到申屠嘉身旁,眉宇间尽是沉痛。

“今日一战,吾军将士殁者一千七百九十二;伤者逾万,不治者二千一百七十三···”

“伤而未亡者八千余,其中尚可上阵杀敌者,不足半数···”

言罢,军官沉沉一拜,便悄然退下了城墙。

——就连作为申屠嘉副将的他,都在今天的战斗中负了伤···

荥阳此时的状况,可谓是极其严峻。

“三千九百六十五···”

“唉···”

哀叹着望向城外,已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申屠嘉不住的摇头自语着:“一日竟莫吾军今四千于悍卒···”

虽然更随刘邦见识过更大的场面,经历过更巨大的伤亡,早已练就了坚如磐石的心,但在这血淋淋的阵亡数面前,申屠嘉的心,还是忍不住的揪痛···

虽说慈不掌兵,但如此巨大的伤亡数面前,没有任何一个还有良知残存的武将能漠视。

独自一人在城墙之上哀叹许久,申屠嘉才勉强将心中悲痛咽下;但战况的惨烈,仍旧笼罩着申屠嘉的心。

不到三万守军,一日之间便有将近一万失去战斗力,这对于申屠嘉而言,绝对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剩下的两万人中,有足足一万人,都是临时从荥阳城内招募的青勇!

赖汉室‘士不教不得征’的政策,使得这些青年能具备水准线以上的战斗素养。

但他们与正规军人最大的一处不同,便将彻底体现在明日的战斗之中。

——经验,以及心理承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