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究竟有没有出于某些顾虑,从而任由刘濞逃亡百越,再借东越之手弄死刘濞,刘弘无从得知。

但对于刘弘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可行性很高的办法。

——很无奈,即便是皇帝,在华夏文化圈的普行观念中,也很难凭借一句‘拖出去斩了’,就弄死一个亲戚。

而针对悼惠王诸子的处置,刘弘虽然已经和宗室达成了默契,但也仅仅只限于‘悼惠王诸子死,宗室不为其鸣冤’的程度。

要说刘氏宗亲帮着刘弘杀这一家子,甚至于为刘弘的所为开脱,那就是难为人了。

刘弘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这帮‘同根同源’的亲戚能帮自己处理这些会脏手的事情——能别在刘肥断绝血脉后,联合起来指责刘弘‘枉杀宗亲诸侯’,刘弘就知足了。

怎么弄死刘肥这一家,还是得刘弘自己想办法。

“中尉且安坐。”

——薄昭,就是刘弘为刘肥一家量身选出的刽子手!

历史上,代王刘恒入继大统,任用亲信将领张武、宋昌,而从龙功臣中最为显赫的,当属得封轵侯,官至车骑强军的薄昭。

在历史上,长安传来‘诸侯大臣欲立代王’的消息是,是薄昭替刘恒前往长安探路;刘恒登基之后,也同样是薄昭鞍前马后,为刘恒争取朝堂的支持。

而这位历史上的汉车骑将军,却是因矫诏,而死在了响彻尚冠里的挽歌薤(xiè)露中。

这一世,被薤露活活唱死的专利,已经被刘弘恩赐给了周勃;而薄昭,则成为了刘弘特殊时期的选择。

——这货在历史上,可是敢矫诏的憨憨!

还有什么事,是这货不敢干的?

不怀好意的想着,刘弘便面带微笑,望向眼前的薄昭。

半年多前,刘弘第一次看见薄昭之时,代王刘恒还身陷‘意图夺位’的漩涡之中。

当时的薄昭,就像一个连续通宵好几天的老网虫,眉宇间遍布血丝,面色狼狈不堪。

而刘弘与薄昭短暂的‘会面’,也是在时任丞相陈平的注视下进行。

第二次,便是悼惠诸子临将作乱之时,匈奴遣使来汉;薄昭奉刘恒(薄后)之命,将刘恒长女刘嫖送来长安,以做和亲之用。

算下来,这算是刘弘第三次见到薄昭。

相较于第一回的狼狈,以及第二次的惶恐,此时的薄昭,才隐约有一些大将风范。

‘遣代军支援荥阳’一事,刘弘已经和刘恒达成了一致;而薄昭,也即将如同一年前,替刘恒来淌长安的浑水那样,提前赶赴梁国,为刘恒随后就国做铺垫。

刘弘也没有吝啬——从刘恒口中得知,将军张武、中尉宋昌二人即将留在代国,替刘恒照看新任代王刘武之后,刘弘大笔一挥,将薄昭任命为了梁中尉。

须得一提的是:汉室的诸侯王,虽没有战国诸侯那么高的自主权,但也绝对属于实权诸侯。

对于自己的国土内发生的事,诸侯王基本都有不汇报长安,直接处置或决定的权力。

就连诸侯国的农税,都只需要将其中三成拿出来,送往长安即刻。

而作为名副其实的‘国中之国’,汉室诸侯与中央一样,也具备完整的政治体系,乃至于相应规格的低配版‘朝堂’。

与长安朝堂一样,在诸侯‘朝堂’中,地位最为显赫的,亦是三公;但与中央‘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三公不同,诸侯三公,是王相,内史,以及中尉。

顾名思义,王相便是诸侯王的丞相,或者说是相国。

内史则于中枢的内史有所不同——中央内史,只管辖关中;而诸侯内史,其职权责覆盖整个诸侯国内的大小事务。

而诸侯中尉的职责,则有些类似于中央的太尉与郎中令的结合体:统掌诸侯兵权,并保障诸侯王的人身安全!

从这便能看出,诸侯国的政治体系,与中央有何不同:国政掌握在内史之手,王相做什么?

答案就是:王相,并非向中央丞相那般,充当类似‘*****’的职责,而是肩负中央(皇帝)指派的任务——规劝、引导诸侯王。

所以说,诸侯王相虽名‘相’,但其职责,更类似于王太傅。

在汉室初,诸侯王年少的情况下,王相也大都兼任着‘王太傅’的职务。

这样一来,诸侯‘三公’的职权就清晰了:内史管国家,中尉管军事,而王相,则替皇帝管着诸侯王。

如此重要的三个位置,自然不大可能任由诸侯自己任命。

所以,王相、内史、中尉三职,便是汉室诸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内,唯一不能自主决定的事。

除此之外,诸侯王在自己的封国内,可谓是无所不能。

无论是欺男霸女,还是压榨百姓,都任由诸侯乱来;只要踩到乱x的红线,或牵扯进谋逆造反,就都不会受到太大的责罚。

刘弘却将薄昭任命为梁中尉,这样的代价不可谓不重——将刘恒的舅舅封为梁中尉,几乎等同于将梁国兵权,尽皆交付于刘恒之手!

政治的实质,实际上就是利益交换;而能让刘弘付出如此巨大代价的,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很显然,刘恒对此有着明确的认知。

“中尉此来,所为何事?”

刘弘明知故问,得到的自然是预料中的答案。

就见薄昭一拱手:“臣蒙陛下恩幸,任以为梁中尉;此番率军援荥阳,特请陛下明示:臣此赴荥阳,当以何为要?”

看着眼前的薄昭,刘弘明面上做出一副不甚信任的模样,暗地里却是连连点头。

——胆够肥,嘴够严;最主要的,还能干!

“若能办好此事,倒是可以考虑用一用···”

武将的稀缺,对刘弘而言早就不是什么‘新’问题。

而作为历史上的车骑将军,薄昭的业务能力,应该还是在水准线以上的。

暗自点了点头,刘弘便做出可一副忧虑的模样;过了许久,才挥退了殿内众人。

等宫内寺人尽皆退下,刘弘甚至就连亲卫侍郎都挥退,只留王忠一人在身旁,低头充当背景板。

见刘弘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薄昭饶是有所预料,也是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没等薄昭想太多,刘弘便悄然起身,负手来到薄昭身边。

“中尉此行,乃先代王一步以安梁地。”

“然此刻,梁都仍陷悼惠诸贼之围。”

“中尉统掌梁国军务,当勿能坐视齐贼祸乱睢阳?”

说着,刘弘便侧过身,只留给薄昭一个晦暗的侧脸。

“代王叔移封于梁,中尉当为代王叔分忧,以效代王知遇之恩呐···”

稍一感叹,刘弘便稍侧过头,在薄昭耳边飞快一声低于,便缓缓向殿外走去。

“朕之交付,中尉当谨记于心,万不可使二人知晓。”

“纵代王,亦不可知!”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薄昭满是惊惧的回过头,看着刘弘逐渐远去的身影,不由牙槽打起了颤。

“弑,弑齐···”

“咳咳,嗯!”

就见一旁的王忠猛然一声干咳,面色古井无波的来到薄昭面前。

“中尉当慎之;须知祸从口出···”

意味深长的一声提醒,王忠便不顾薄昭已有些颤抖的身形,快步向刘弘离去的方向追去。

而薄昭,却是在这偌大的清凉殿内呆愣许久;直至出宫离去,都还没能从惊恐交加的情绪中走出···

※※※※※※※※※※※※※※※※※※※※

当薄昭满怀着忧虑,以及一丝视死如归的心态,率领刘恒从代国拉出的三万代国兵,向函谷关外的荥阳进发之时,遥远的汉室北墙,气氛却是一片轻松。

对于朝堂再一次决定送女和亲,边地百姓自然是怒火中烧;但更多的,是那深深刻入骨子里的,对匈奴人的仇恨!

除了几个被徙至边墙的儒生,针对和亲一事发出几声‘国将不国’的牢骚外,绝大多数边墙百姓,都将怒火集中在了匈奴人身上。

——若非匈奴,天子何必屈辱和亲,方换得片刻安宁?

而汉匈和亲,也确确实实为汉北边墙,带来了短暂的安宁祥和——今年,边地总算能过个安心的新年了···

便是在这祥和中略带些怒火的微妙氛围之下,一封从长安发出的外交指示,也终于抵达了长城之外,汉室北墙最前线:马邑。

随着秋天临近尾声,这座屹立于长城之外,汉匈之际的小城,也逐渐被各路人士所带来的‘繁杂’所充斥。

经过大半年的畜养,草原上难得迎来了一个‘丰年’——牛羊肥硕,牧畜健壮。

自然而然的,汉匈之间几乎每年一次的‘攻防大战’,在草原难得迎来丰年的时节,变成了边墙百姓交还生活物资的盛会。

于边墙附近游荡的匈奴牧民,不乏有带着牛犊羊羔,来马邑换取粮米布匹的;长城内的汉室百姓,也有不少人冒险踏出长城,来着马邑换得个把牛羊,为家中增添‘不动产’。

在这样的鱼龙混杂之下,一支从大幕以北远来,暂住于马邑的人马,就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主人,汉人怎还不做答复?”

“再拖下去,待草原雪峰,主人便无从归得幕北啊!”

听着身旁奴仆略带些焦急的疑问,韩颓当下意识一滞,旋即有些不自在到:“吾部即归汉,莫再以主仆相称。”

虽然生于草原,长于草原,但韩颓当心中,对于从未去过的汉地,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

即便撇开主观情感,韩王部如今的客观状况,也使得南归汉室,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而奴仆的询问,韩颓当却并没有作答——虽然出于对匈奴习俗的鄙视,韩颓当不大愿意以主仆相称,但自小养成的习惯,使得韩颓当潜意识中,还是将奴仆看做牲畜而已。

而牲畜的疑惑,是不需要回答的。

·

“贵使久等;时汉地幅员辽阔,书信传送殊为不易啊~”

刚进入庭院,秦牧那健壮有力的身影,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出现在了韩颓当视野之中。

对于秦牧话语中的傲娇,韩颓当却并没多言。

——若换了往日,碰到一个汉人夸汉地怎么怎么好,那韩颓当即便向往,也会碍于单于庭而‘面折廷争’。

但现在,韩王部都在和汉室沟通回归事宜了,韩颓当就没维护匈奴人的必要了。

“自吾至马邑,此人便全掌交谋事,其位当尊···

恰恰相反,对于即将回归汉室,并怀揣远大抱负的韩颓当而言,一个位高权重,且‘似乎深受汉天子信重’的汉人,绝对是一个应当拉拢乃至于奉承的对象。

“将军言重,言重···”

转眼间,韩颓当便换上了一副略有些自卑的笑容。

看着韩颓当这般模样,秦牧却是暗地里稍放下心来:如此,当非诈降···

思虑着,秦牧便稍侧过身,将小道让出:“贵使请。”

“将军请。”

·

在客堂分别落座,韩颓当稍客套两句,便将话题引向了正轨。

“韩王之所请,不知陛下作何答复?”

对于韩颓当而言,无论汉地多么富饶繁华,做汉人有多么幸福,也终归只是一个虚无的幻想而已。

韩颓当最在意的是:韩王部回归汉室之后,能得到怎样的待遇。

甚至在考虑待遇之前,韩颓当首先担心的,就是韩王部回归汉室之后,会不会因为父亲当年判汉降匈,而受汉室制裁。

所以,汉天子对此事的答复,对韩颓当在内的整个韩王部而言,都至关重要。

见韩颓当开门见山,秦牧也就不再绕弯子了:“召外使至此,确为此事。”

“韩王率部归汉一事,陛下已然应允!”

言罢,秦牧便将目光悄然撒向韩颓当面庞之上,见韩颓当并没有流露出兴奋或者激动后,只得无奈一笑。

“然个中详情,陛下另有交代,好使韩王知晓。”

听到这了,韩颓当才露出‘这才对’的表情,面色稍一正:“将军但言。”

看着韩颓当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秦牧暗道一声‘胡人果狡诈’,便将长安朝堂的指示,以尽量通俗的话语说与韩颓当。

“其一者,还请贵使转告韩王:自先韩王逃居幕北,汉家异姓而王者多反;太祖高皇帝以后,吾汉室再无异姓而王者。”

面不改色的忽略长沙王一脉的特殊情况,秦牧便正色道:“韩王归汉,则当去王号;陛下许韩王以彻侯之位,食邑襄城千五百户。”

闻言,韩颓当虽面色不改,但暗地里却是点了点头。

虽然韩王部远居幕北,与汉室联络不多,但对于汉室内部诸侯叛乱这种事,还是有基本的了解。

——汉室只要有诸侯叛乱,在消息传到长安之前,很有可能会先传到草原!

等叛乱进入白热化阶段,此事在草原也就人尽皆知了。

对于汉室不再容忍异姓诸侯王一事,韩颓当自是知晓;之所以还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是为了试探汉室的诚意。

如果汉室眼睛都不眨,就允诺韩昭回归汉室后仍为韩王,那韩王部,只怕是死都不敢回汉室了。

对于这个要求被驳回,韩颓当早有心理准备。

见韩颓当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秦牧便继续道:“及至韩王言‘率部居于边墙事牧’,亦或不妥。”

说着,秦牧便淡然一笑:“贵使当知,故燕王降匈奴,于幕南之地为匈奴东胡王;为匈奴探听吾汉室机密者甚多。”

“若韩王亦欲驻于边墙···”

话未说完,但意思却已完全送达:韩王难道是想做第二个东胡王吗?

这件事,就让韩颓当有些犯难了。

要说提这个要求,不是为了效仿老卢家左右逢源,那就是在耍流氓了;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怕···

——韩王反叛,可是直接导致了太祖刘邦身陷白登之围!

现在皇位上坐着的,可就是刘邦的亲孙子!

如果韩王部就那么大咧咧的进入汉境腹地,鬼知道汉天子会不会因为那件往事,而为爷爷报仇呢!

即便汉天子不这么做,也难免会有汉人‘百姓’,如过去刺杀匈奴使团成员那般,挨个点杀韩王及族众。

这才是韩颓当建议韩昭,提出这样的要求,以争取尽量不要深入汉室腹地。

那样一来,汉人就不敢对韩王部苛责过甚;要是有啥不对劲,韩王部也能随时溜回草原。

——左右不过是在草原上被欺负,总比命丢在汉地好!

若是运作得当,那学学东胡王两头吃两头好,两头都得罪,又两头都不敢放弃的光明事业,也未可知?

但很显然,汉人也不蠢,根本不会允许韩王部,成为第二个东胡。

思虑良久,韩颓当还是无法限定决心,只能站起身,对着秦牧一拱手:“陛下之意,鄙人俱已知晓;待鄙人回转幕北,以此间事告与韩王。”

“及至归汉事,当有韩王定夺。”

闻言,秦牧亦是笑着起身:“自当如此。”

见韩颓当要离去,秦牧不忘补充一句:“还请贵使转告韩王:韩王无论何时欲归,天子皆允。”

“归汉详着,俱以今日所诺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