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的问题大致敲定,梁国有刘恒接手,赵国,也已基本确定由梁王刘太移封。

剩下的,就是刘弘为今后,如何安定内部所要做的打算了。

——关东诸侯,到底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在历史上是由太祖刘邦分封宗亲诸侯留下祸根,文帝刘恒下《许民弛山泽令》加剧,并在景帝登基后不久彻底爆发。

被刘邦派去开发东南的刘濞,凭借《许民弛山泽令》中的开矿权,一点点将遍地沼池的吴国,开发成了户口数十万,民百万余,财富仅次于坐收商贸通道之利的齐国,位列天下第二的富强之国!

腰包有了钱,刘濞倒也没丢下老刘家的看家本事:邀买人心。

传言,自文帝开矿山之禁,直到景帝三年吴楚之乱爆发,吴国的百姓,几乎没有缴纳过一分一毫的税赋。

凭借的开山取铜铸钱的利益,刘濞自掏腰包,非但替整个吴地百姓承担了税赋,甚至还有余力筹建并维护一支战力可靠,战员达十万人以上的常备部队!

手上有了兵,也有了百姓的拥护,刘濞自然而然的膨胀起来,身边也逐渐出现一些魔鬼的蛊惑:大王刘氏宗亲,今得吴地百万民爱戴,何不提兵北上,以图神圣?

恰巧就在刘濞犹豫之际,被刘濞派去长安,做太子刘启伴读的吴王太子刘贤,以一种十分憋屈的方式,死在了长安。

——吴王太子刘贤,居然被当朝储君刘启一怒之下,用棋盘活活砸死!

更让刘濞无法接受的是,爱子被储君一棋盘砸死,长安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天子刘恒就连一句场面上的‘骚瑞’都顾不上说,就低调的将王太子的灵柩送回了广陵城···

只能说,历史在绝大说数时候,都是有一个个匪夷所思的巧合所促成——刘濞正犹豫之时,便发生了这件让他下定决心,并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事。

最终,刘濞只任性的丢下一句:既然死了,还送回来干什么?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吧!

就这样,吴王太子刘贤的尸首辗转大半个汉室,又回到了长安。

看着吴王太子被光明正大葬于长安左近,别说天子刘恒了,整个长安朝堂的脸,那都是被打的啪啪作响···

刘濞更是凭借‘占理嗓门儿高’的短暂优势,直接扬言‘年老体弱,不复朝长安’。

刘濞占理,理亏的刘恒也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为刘濞补了一道诏命:吴王劳苦功高,特许不朝。

有此一事做为依仗,刘濞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最终,文帝驾崩,景帝继位,刘濞的野心也逐渐膨胀到了顶点。

恰恰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促成刘濞谋逆的‘巧合’——故太子家令,帝师晁错,于长安朝堂力主削藩,编织罪名,以夺关东诸侯封土!

刚登基的天子刘启想要提兵北上,马踏草原,却面对整个朝堂‘攘外须先安内’的反对声;为了早日整合内部,发起对匈奴的战役,刘启采用了晁错的《削藩策》,开始在诸侯王身上一点点割肉、放血。

就这样,原本因刘恒莫名其妙得到皇位而感到不满,又得了刘恒诸般好处而暂且满足的关东诸侯,又重新燃起了对长安中央的敌对情绪。

这下,可谓是正中刘濞下怀。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带着暗藏多年的野心,以及对失去爱子的悲痛,刘濞开始联络各路被朝堂削夺封土的诸侯,最终,掀起了历史上著名的吴楚七国之乱。

从结果来看,刘濞似乎是天生脑后有反骨,不谋逆就不舒服的先天性逆贼;但从这个详细过程来分析,促成吴王刘濞发动叛乱的,应该是那几个接连的巧合。

——开矿权的私有化,王太子被棋盘侠砸死,以及《削藩策》的诞生。

这几庄‘巧合’,但凡其中一个没有发生,历史上的吴楚之乱很有可能不会发生。

尤其是削藩策!

如果没有削藩策,刘濞别说勾搭上明面上的七个,暗地里的几乎所有关东诸侯了,能不能拉拢到毗邻吴国的楚王刘戊,都尚未可知。

若是从马后炮的角度分析,甚至可以这样说:与其说刘濞是早就暗怀鬼胎,倒不如说一纸《削藩策》,将整个‘刘氏诸侯集团’都推向了中央的对立面,推向了刘濞的怀抱。

通过现象看本质——既然刘濞反叛的本质是这般,那刘弘也就没有必要动杀心,意图以绝后患了。

刘弘地到来,已经使得开矿权的私有化变得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穿越者,会在做了皇帝之后开放开矿权!

就更枉论封建时代,与开矿权息息相关的铸币权了。

所以,刘濞反叛的物质基础,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

至于‘刘启一怒杀刘贤,以留棋盘侠之名’的闹剧,也因刘弘地出现而变得不再可能。

——同为王太子,刘启就算有八十个胆子,也不敢做出‘怒杀他国王太子’的过分举措。

再者说,等刘恒做了梁王,刘启就是梁王太子了。

如果不出意外,刘启这辈子,几乎不会有同吴王太子刘贤下棋的机会。

至于《削藩策》,则和《许民弛山泽令》一样,也必然不再会出现。

同样的道理:不会有任何一个穿越者皇帝,会做出如此莽撞,性价比如此低下的举措。

——与其逼反,倒不如瓦解!

推恩不就完了吗?

诸侯王坐拥数郡之国土民众,却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在这娱乐手段匮乏的时代,能做的,不就是疯狂造人吗?

看看现在的各家诸侯,但凡成年的,那个没有十个八个儿子?

就拿齐国来说,在刘肥受封之时,作拥七十三城。

如果当时有推恩策,齐国那七十三城,被封给了刘肥十三个儿子,如今的齐国能有多大?

——哪怕是嫡系,恐怕也不过十数城!

诚然,在遇到‘密谋篡位’这种远大事业面前,这一家子兄弟很有可能会合伙;但若是时间久了呢?

都不用隔几代,就说二十年之后,今天的汉家诸侯,可还是曾经那个自家兄弟?

别闹了~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话是没错,但如果是堂兄弟,甚至世兄弟呢?

但凡脑子正常的诸侯王,都不会相信一个出了三服的远方亲戚,掌着屁大点地方,却扬言要‘马踏长安’的提议。

所以对于刘弘而言,关东诸侯的最终归宿,已经很明显了:推恩。

诸侯王死,诸子皆裂本国土以王之!

相较于《削藩策》的粗暴,以及明显站不住脚的‘家国大义’,推恩无疑更加温和,也更容易为天下所接受。

相较于国土被收回中央,诸侯们肯定更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国土还掌握在儿子(们)手中。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肉要烂在锅里。

且相较于《削藩策》所必然会带来的阻力,推恩,反倒可以让诸侯王们无暇对抗。

试想一下:一个身为诸侯王之子,却因庶出而什么都得不到,等父亲死后,只能得到一笔钱财,就要被扫地出门的王子,突然听到可以裂土为王,会是什么反应?

只怕弹冠相庆都不为过!!!

那倘若这个时候,身为诸侯王的父亲,却对这个事表示反对?

父子结仇可能不至于,但王子们找老娘们哭诉一番,然后这帮王妃再猛揪诸侯王耳朵,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妾侍奉大王终生,幸生得一子,大忘却厚此薄彼至此,只以妾之粗鄙,而轻妾与大王所生之子邪?’

——刘弘都能猜到那些诸侯王的妃子们,在知晓推恩策后,会说出怎样的话了···

对于此策可能引发的舆论分歧,刘弘甚至有一个十分完美的例子,来证明其正确性。

——如今尚提兵关外,为祸关东的齐悼惠王诸子!

要知道这帮二货,可就是因为刘弘没有‘遍封悼惠诸子’,才决定起兵反叛的!

只要今后,有哪个睿智敢站出来,对推恩之事比比歪歪,刘弘就可以把这个血淋淋的例子扔出来:齐悼惠王诸子之所以会起兵作乱,那就是因为没有推恩呐!

如果悼惠王诸子皆为王,还会有如此亲者痛,仇者快的悲剧发生吗?

刘氏宗亲,至于如此自相残杀吗?

天下苍生黎庶,至于遭受战火荼毒吗?

如此正义凛然的说辞,足以让刘弘稳坐钓鱼台,坐等如今动辄数十城的关东诸侯国,在百十年后,变成一个个坐拥一城甚至一县、在册之民不过千百人的弹丸之地。

推恩策,就是刘弘针对汉室宗亲诸侯,所量身定做的解决方案:温水煮青蛙,青蛙没准也乐在其中。

而推恩策究竟能否顺利推行下去,其关键,就在太祖刘邦的亲弟,如今的楚王刘交身上。

如果刘弘大咧咧把推恩策往朝堂一摆,然后朝仪通过,下发到关东诸侯,虽也能有效果,但终归是会多许多麻烦。

会不会有哪个小聪明,为了今后国土不被分裂,就开始独宠王后,甚至生一个儿子就化身柳下惠?

再比如,某个自认为聪明绝顶的刘姓诸侯,为了保全国土,将除长子之外的所有儿子一起带走?

——可别忘了,溺婴之俗,在汉室尤为严重!

百姓选择溺婴的原因,更是五花八门。

家穷养不起这都算是好的——什么生辰不吉利啦~八字不顺眼了~

乃至于‘出生时村里有人死’,都可能成为百姓溺婴的动机。

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诸侯王为了保全家产,溺婴乃至于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完全有可能发生。

刘弘可不想百十年后,各家诸侯还是如今这般坐拥数十城,家家却都是独生子女,刘氏诸侯早于时代两千多年,开始严格遵行计划生育。

所以,推恩是否能起到效果,能否达成刘弘‘肢解关东诸侯国’的最终目标,就少不了‘榜样’的力量。

还有比太祖刘邦的亲弟弟,如今的楚王刘交还合适的榜样人选吗?

辈分高,风评好,儿子又够多——给刘氏诸侯做榜样,大小长短正合适!

而且按照历史上所记载的寿命,刘交,只怕是没几天好活的了。

如果能够促成裂楚国土,尽封刘交六子为王的结果,那推恩策,就将具备十分强大的现实依据。

——楚王这样的‘宗室长者’‘贤王’都同意推恩,其他诸侯反对,就是在自绝于天下了。

如是想着,刘弘便将已有些飘忽的目光,撒向殿内正身危坐的刘郢(ying)客身上。

其实这件事,刘弘不太方便跟身为楚王太子的刘郢客说。

换做谁做为王太子,听到天子打算将原本属于自己的诸侯国,分给其他兄弟们,都不会高兴!

刘弘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当面跟楚王刘交交涉,将个中利害说清道明,以争取刘交的支持。

最理想的状况,就是通过刘交之口,通过‘临终遗奏’的方式,请求刘弘将自己的儿子们遍封为王。

但事实总是那么的无奈——满打满算,刘交今年至少也有六十岁了。

且不提刘交这把年纪,能否支撑其车马劳顿以入长安,光是刘交在史册上‘死于汉文帝元年’的记载,就足以让刘弘打消一切让刘交‘活动’的打算。

算下来,现在的时间对应历史,已经是汉文帝元年九月了!

此时九月为岁末,十月为岁首;距离历史上的‘文帝二年’到来,就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如果史料没有错误,刘弘此时甚至可以断定:刘交的死期,最晚就是九月三十!

这种情况下,且不论刘弘天子之身改不改离开长安,以及能否穿过大战在即的函谷关外;光是刘交能否活到刘弘抵达,都要花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无奈之下,刘弘只能试图通过刘郢客,让刘交之子皆裂楚国土为王,楚王一门,带头第一个吃这只名为‘推恩’的螃蟹。

此事的难度···

“唉,只能试试了···”

暗自悲叹一气,刘弘便装作醉酒的模样,费力的起身,摇摇晃晃的来到刘郢客身边。

只见刘弘一个‘没站稳’,就跌向刘郢客的方向;手‘下意识’扶上刘郢客的肩膀,才‘侥幸’没有摔倒在地。

其实都不用刘弘伸手借力——在刘弘从御榻上起身,向自己走来的那一刻,刘郢客的注意力,便已大半集中在了刘弘身上。

只见刘郢客自然地一沉肩,好让刘弘靠的更舒服些1,便淡笑着开口道:“今日,陛下可谓尽欢?”

闻言,刘弘却是真醉酒般,挣扎着将瞳孔聚焦在刘郢客身上:“哦···宗正啊···”

“今日···嗯···今日家宴···”

“尽欢···”

嘟囔着,刘弘飘忽的身形突而一滞,旋即没由来的一跺脚:“诸侯不恭,朕如何尽欢!!!”

突如其来的怒号,顿时惹得殿内几人一惊,齐齐将目光移向刘弘身上。

就连早已‘不胜酒力’,瘫爬在案几之上的刘恒,亦是眼神有些飘忽的直起身,默然望向刘弘耍酒疯般的身影。

却见刘弘又突然嘿嘿傻笑起来,脚步踉跄的来到刘郢客身边,强拉着刘郢客坐了下来。

“朕···朕不胜酒力···”

“扰宗亲雅兴,当罚!”

说着,刘弘便毫不介意的拿起刘郢客的酒樽,一饮而尽,旋即嬉笑着将酒樽放回案几之上:“同饮!朕还能食!”

“嘿嘿嘿嘿嘿···”

看着刘弘如此模样,刘郢客惊疑片刻,终是只得起身,取来一只新得酒樽,不着痕迹的放在刘弘面前,将自己的酒樽取了回来。

在酒樽内倒满酒,刘郢客便举樽稍一拜:“陛下欲饮,臣不敢不从?”

“嗯···”

刘弘又摇晃着上身,举起酒樽:“嗯!饮!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言辞含糊之间,那最后一樽酒,刘弘却是怎么都没端到嘴边。

见此状况,刘郢客手举酒樽,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正当刘郢客纠结于怎么办时,刘弘又似诈尸般一抬头,看了刘郢客一眼,复又将手撑上刘郢客的肩膀。

“宗正不知···”

“朕坐天下···可谓身···身心俱疲···”

此话一出,可把刘郢客吓了一大跳!

“陛下承太祖高皇帝之托,以看顾天下元元,自是辛劳···”

四平八稳的一语,却只惹得刘弘连连摆手。

“非也···非也···”

“朕临天下···朕之亲族却不帮吾···”

说着,刘弘‘费力’的抬起头,似是稍打起了精神,又像一个钻入牛角尖的少年:“悼惠王,吾父长仲也!”

“其诸子,吾之堂仲也!”

“朕临天下,朕之堂仲不助朕,反以兵为乱,此何道理?”

神经质般说完这几句话,刘弘的脖颈,又回到了方才那犹如断裂的状态;头颅就像是没有脖颈支撑,只在刘弘肩上晃来晃去。

“宗正不知···宗正不知···”

就在刘弘沉溺于自己的绝世演技,正要演绎‘戏肉’之精髓时,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没等刘弘发出‘酒鬼的怒吼’,王忠便已出现在殿门处,与那宫卫交谈两句,便快步走入宫内。

看着刘弘遍布血丝的眼眸,再看看一旁的刘郢客,王忠纠结片刻,终是开口。

“陛下,方才传来消息,楚王···”

“楚王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