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百官朝臣皆次序在温室殿门口处踩上布履,再从门口侍卫里的郎官手中,各自取回自己的佩剑,旋即向着宫外走去。

看着人群径直向着未央宫外而去,田叔微皱着眉,手下意识的放在怀口处,摸着怀中的奏疏,为如今朝堂的‘礼乐崩坏’而感到忧心。

——汉室‘以孝治天下’最根本的两个理论基础,便是刘邦在位时五日一朝太上皇,以及孝惠朝的太后临朝。

刘邦五日一朝太上皇,最终演变成了朝堂‘五日一常朝’;又因为每月初一十五,刘邦朝见太上皇时,刘太公都会将在京宗室召集在一起,举行家宴,故而每月初一、十五,朝堂举朔望朝,由所有在京彻侯、关内侯,及六百石以上者与会。

而孝惠朝的太后临朝,则为整个西汉奠定了‘两宫制’的基础;正常情况下,无论皇帝年长或年幼,朝臣百官都需要在散朝过后,由未央宫东宫门径直往长乐,给太后请安。

这里的‘请安’,可不是跪地叩首,拍两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马屁就完事儿的——朝臣们给太后请安,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诉太后:方才的朝会发生了什么。

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在汉初根本行不通,作为‘以孝治天下’的汉室,根本不会允许皇帝‘叛逆’的自行其是,在太后不知情的情况下乱来。

武帝爷登基之初,可谓志得意满,撸起袖子就想要干一番大事业;随后发起的建元新政,更是将朝堂上下,自文帝晚年开始逐渐安稳下来的政治秩序,给搅了个一团糟。

武帝爷甚至丝毫不顾及太皇太后窦漪房对黄老学的青睐,连连做出亲近儒家,而疏远黄老学的举动。

饶是如此,窦太后都未对年少登基的武帝爷太多干涉,只当是年轻人的尝试,任由武帝爷磕碰。

但最终,武帝爷做的一件事,将窦太后刺激的大发雷霆,旋即将武帝关了小黑屋;若非馆陶太长公主、皇后阿娇为之求情,以及那个‘金屋藏娇’的誓言,武帝险些在登基几年之后就被废黜,成为西汉第三位少帝!

——儒生赵绾建议武帝爷:太后已经老啦,根本理解不了陛下的雄心壮志;今后,陛下还是不要再将朝中政务禀告太后啦···

但令武帝爷没想到的是,他这边一点头,窦太后那边就已经在着手废帝了!

西汉太后在法理上,是有权废黜天子的!

只要天子确实做出了无法原谅的过错,并且这个过错大到朝臣也无法原谅,那西汉太后,就可以以东宫懿旨,直接行废立之事!

——吕后废前少帝,就是在此理论基础上,以‘神志昏庸’‘无以临政’为由,方得以成行。

而窦太后若真是在建元新政中,将武帝爷废黜,那天下人绝对是挑不出一点毛病的——武帝爷的罪由,实在是到了‘获罪于天’的程度···

不孝!

汉室仅次于乱论,且远高于谋逆的罪责!

虽然最终,武帝侥幸躲过了成为西汉第三位少帝的悲惨结局,但朝局却是一键恢复出厂设置,被窦太后强行归零——‘请毋奏事东宫’的两个罪魁祸首,御史大夫赵绾,以及郎中令王臧二人,坐‘离间两宫,蛊惑天子’,下狱论死!

丞相窦婴,为宰而不能佐天子治政,坐视天子受人蛊惑而不能阻止;太尉田蚡,为天子外戚而不修私德,无以为臂膀,皆罢!

当朝三公一死二免,朝堂彻底洗牌,轰轰烈烈的建元新政,最终被窦太后仅凭一己之力,便全面废除。

若说西汉与别的朝代,有哪些明显的不同,那首当其冲的,就是与后世‘后宫不得干政’反其道而行之,以两宫制制衡朝局的‘太后摄政’!

甚至于在皇帝年幼时,东西两宫的关系,更像是上下级——皇帝在朝会提出想法,由朝臣在散朝后报与太后知,再由太后拍板,决定是否成行。

但现在,汉室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状况——东宫无主!

身为自高帝微寒之时,就已征战沙场的老臣,田叔早就养成了散朝而朝东宫的肌肉记忆;看着如今散朝之后,径直涌出未央宫,朝各自属衙走去的朝臣百官,田叔可谓是浑身别扭。

再摸了摸怀里的奏疏,田叔暗自摇了摇头:“可惜今日未能成行···”

自顾自哀叹一起,田叔便加快了脚步,追上了不远处,正与新任廷尉吴公交谈的张苍。

“不知鄙人可有幸,与张公同行?”

正与吴公低声交谈着的张苍闻声回过头,旋即露出一丝了然:“少府此言,折煞老夫啊···”

轻笑着看向田叔,张苍的目光下意识在田叔的怀口处停留了一下,旋即淡然道:“少府可是有言告与老夫知?”

今日常朝后半段,张苍的目光几乎全都锁定在了田叔身上!

早在履任之初,田叔还未从汉中赶到长安之时,张苍就得到了刘弘的授意:汉中守久离中枢,或不知今之朝局;卿为亚相,当看顾之···

对刘弘的暗示,张苍自然是一点就透——盯着田叔,别让这货干出什么破坏朝局稳定的事!

真要说起来,田叔的政治资历并不比张苍低到哪里去;说田叔看不清朝野局势,几乎与高帝不会收买人心一样可笑!

对于刘弘地担忧,张苍也大致能猜得一二:宣平侯张敖,乃受冤失王爵!

但这件事,根本就和张敖究竟做了什么没关系——张敖最大的过错,就是异姓为王!

相较于那些被高皇帝论死,或是无奈逃亡匈奴的异姓诸侯王,张敖能得以保全性命、保全家族,甚至还能保有彻侯之爵,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刘弘地担忧也是不无道理——自出仕开始,田叔就是以‘忠肝义胆’为标榜。

在如今‘赵王出缺’的微妙时间点,还真说不清田叔会不会为张敖求情,请立宣平侯为赵王。

所以在前几日的家宴之中,张苍也已经隐晦的点了田叔一句:少府规模庞大,所司甚广,公初为少府,首当熟知政务,以全本职···

但在今日常朝,张苍却发现,从朝会开始,田叔就抱着怀里明显藏着的一支竹简,目光中满带着决绝,等待着发言的机会!

——这可真是把张苍吓的老大一跳,整场朝会都在惶恐不安中煎熬!

如今朝堂,可谓暗波涌动,虽然明面上还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但张苍为首的‘皇党’一系,和陈平为首‘逆党’一系之间的政治角力,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刘弘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就如同野兽般,闻着一点血腥味就扑上去全力撕咬,将陈平一党的人员从朝堂中驱逐,借着一个又一个政治事件,一步步在朝堂之上安插党羽。

不出意外,刘弘一系可谓胜利在望。

对于近在眼前的胜利,刘弘的态度也让张苍很安心——以朝局稳定为首要目标,不可操之过急。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都是刘弘一系所不允许的,尤其是‘张敖究竟犯了什么罪’这种反动的话题,绝对不能出现在朝堂,成为陈平一系攻击刘弘的武器!

——异姓诸侯王,在汉室就是个不能碰的高压线!

对于异姓而王的危害性,朝中百官自然也是看的清楚——自高皇帝以来的所有汉室异姓诸侯王,除了最特殊的长沙王一系,余者皆反!

如果说太祖高皇帝前半生是在沛县混吃等死,临老征战天下逐秦之鹿的话,那坐上皇位后的几年,就几乎全是在平叛中度过!

甚至最后几年,刘邦已经到了‘不是在平叛,就是在平叛的路上’的尴尬境地。

在最后一次平叛,即镇压淮南王英布(黥布)的过程中,英明神武,在项羽面前都未曾倒下的高皇帝刘邦,仅因身中流矢一支,便轰然倒下;随后不久驾崩,无奈的将天下交到了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太子刘盈之手。

至于异姓诸侯王究竟会不会反,那更是不用多说——如今就连那些刘姓诸侯,也隐隐有了周室那般‘敬长安而远之’的趋势了!

分封制的弊端,在汉初暴露无遗——对于任何一个立志做到中央集权的政权而言,无论派多么亲密的人去做诸侯王,这些‘国中之国’也早晚会变成国家身上的恶性肿瘤!

但知道归知道,这些话,却没有一句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正式场合说出口的···

——高皇帝令:凡有功之将士,皆为王侯;山河永固,与国同休!

就这一句话,便足矣让任何一个不想被刘氏专政铁拳暴揍的人,对‘异姓诸侯王’这个问题三缄其口!

在这种情况下,万一田叔真的为了报答故主知遇之恩,毅然要为张敖讨个公道,那陈平绝对不会放过这个良机,并借此恶心刘弘:高皇帝没能履行对异姓诸侯王的诺言,陛下难道也要整治吾等开国元勋,违背高祖皇帝对勋臣阶级的诺言吗?

只要这句话从陈平嘴里说出口,那几乎等同于堵死了刘弘地路——为了保证不是陈平所说的那样,刘弘只能忍气吞声,给陈平一党善终。

好在今日的常朝内容颇丰,没让田叔找到插嘴的机会···

所以,张苍实际上是故意放缓脚步,在等田叔找到自己的——张苍真要走,如今朝堂这些个老匹夫,还真没几个能追上他!

看着张苍目光中明显的洞悉,田叔几欲开口,终是不知从何说起。

略有些尴尬的看了看一旁的吴公,见吴公礼貌的走到了五步开外,田叔才满带着迟疑,试探着开口道:“鄙人初入长安,于朝中之事所知无几,亦不知陛下之圣意,恳请张公解惑。”

见田叔愿意自己开口,张苍心中稍松一口气——张苍最怕的,就是这头倔牛一声不响的回去,闭门不出五天,等下次朝会,继续以那副视死如归的眼神,等候着发言的机会。

“请公试言。”

见张苍郑重的一拜,田叔亦是深深一拜回礼,忧心忡忡道:“今陛下临朝,却无改元之意,本已有违礼制。”

“又今东宫无主,陛下亦视而不见,究竟是何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