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的面前,一边摆着早前报送上来的右千牛卫战损报告。另一边,却是这些日子以来,大唐周报连篇累牍的关于株州大胜的文章。最上面的那一章,介绍的是右千牛卫左军第三旅旅帅刘元英勇的战绩以及最后壮烈战死的消息。

刘元虽然只是一个中级将领,但李泽却对他有映象。这是一个并不怎么高大但看起来却极是精悍的家伙,而且他的老婆是密营出身的葛彩。对于葛彩,李泽就很熟悉了。因为在密营之中的时候,这就是一个另类。属于那种喝水也能长成大胖子的那一种。

这夫妻两个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能给人极强的视觉冲击。而他们,也是唐军之中极为罕见的夫妻档。

而现在,这个家伙死了。

而右千牛卫,死了足足一万余人。

自易河之畔那一场大战之后,李泽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重大的损失。而且损失的还是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右千牛卫。

“陆临!”他转身低吼道。

“陛下。”随着呼声,陆临立即便出现在了李泽的身前。

“军事委员会,监察委员会关于右千牛卫这一次的败绩的最后的处理结果的讨论有了结果没有?”李泽恼火地问道:“这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送过来。”

陆临低头,沉默不语。

“有这么难吗?一位高级将领的自作主张,轻敌冒进,导致如此大的损失,为什么处理意见迟迟拿不出来?”

陆临沉吟了一下道:“陛下,这件事情,如果仅仅是任晓年,那的确是很简单的,但现在,还牵扯上了李大将军。李大将军的文书之中,将这一次的罪责,倒是揽了大半。”

李泽冷笑:“李泌一向护犊子,这一次,她觉得她护得过来?她就有这么大的面子?”

“陛下,军事委员会与监察委员会所虑的,不仅仅是李泌大将军,更重要的是右千牛卫这一次战死的上万士卒。”陆临道。

“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陛下,如果这件事情完全摊开了说,那就是任晓年所部任意妄为,立功心切,轻敌冒轻,以至于坠入到了敌人的陷阱当中。可如果这么一定性的话,那这些战死的士卒就要白死了。”陆临道:“他们虽然还是会得到抚恤,但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的死后名誉。大家认为,这对于战死的人是不公平的。像刘元,像蔡开明,冷锋,还有程广志等等等等。李泌大将军自请罪责,并不单纯的是为了护任晓年,只怕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这么一定性,要负责的,就不仅仅是任晓年了,左军所有的中高级军官,都会有责任。”陆临接着道:“而且,这件事情要追查下去的话,那么情报委员会也是脱不了关系的。比方说向真的广州兵变,钱守义的洪州兵变,丁昊是什么时候与向真勾连上的,这一系列的事情,情报委员会都没有及时地打探到。最终才导致了这个结果,如果全面清算的话,这个牵扯面就太大了。”

李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军事委员会,监察委员会都认为,既然最终的结果,还是不错的,那么在这一阶段,我们就只能大力宣扬我们的士卒的英勇,壮烈,他们用他们的生命和鲜血,为我们大唐的统一大业作出了最大的贡献。”陆临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李泽道。

“最终的结果还不错?”李泽冷笑起来:“如果不是石壮在岳阳当机立断,现在会是一个什么结果,搞不好就是右千牛卫全军覆灭的结果!”

“石壮将军最终功成,也还是因为右千牛卫左军虽然身陷绝境,却仍然奋战不休,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妥协的结果。”陆临看了一眼李泽手边上的大唐周报:“陛下,像刘元这样的人,是需要大力表彰,是需要作为全军楷模的。军队需要英雄,军队需要士气,如果说这一场大战我们获得了很好的结果,最终士卒却没有得到该有的奖励,军事委员会认为,这会对士气也是一个打击。”

“这么说,我还该奖励任晓年了吗?”

“任晓年自然要受到惩罚,但不应该是现在。”陆临道。“陛下,左军士卒所表现出来的血战到底的精神,是我们应当大力宣扬的鼓励的。”

李泽冷冷地盯着陆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们的意思?”

“陛下,处理意见迟迟拿不出来,就是因为这个了。”陆临道。“军队需要胜利来鼓励士气,百姓需要胜利来让他们支持我们的统一大业,天下需要胜利来证明我们的战无不胜。如果这个时候处罚李大将军,任晓年这样的高级将领,势必要说明原因,难道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这一次的胜利,是侥幸才得到的吗?是因为一场意外才得到的吗?难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如果是因为这样一个巨大的错误,那么这上万人的伤亡,我们如何向天下交待?如何向这些人的家人交待?”

“所以,我们只能宣扬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是士兵们用血和生命换来的。”

李泽勃然大怒,从大案上一把抓起那叠厚厚的战损报告,吼道:“我想,这战死的上万人,绝不会这么想的。”

陆临仰起头:“陛下,他们肯定是这么想的。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他们如何会奋战到最后一人。刘元所部三千人,只剩下了十一个人。条子岭一战,八千余人打到只剩两千人,也没有崩溃,还在奋战。换作其他军队,做得到吗?只怕损失超过三成,就已经无恋战之心,战损超过五成,就要崩溃了。但我们,损失超过了八成,却仍然在奋斗。所以,士兵们肯定就是这么想的。为万世,开太平,为大唐的未来,他们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

李泽颓然坐了下来。

“陛下,您是大唐天子,是天下之主。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您就只能从更宏大的局面之上来看这件事情,来处理这件事情,来让这件不好的事情,变成一件对我们有利的事情。一个任晓年算得了什么?杀与不杀,不过是如鸿毛一般的事情。但全军的士气和斗志,天下百姓的拥护和支持,却是重于泰山的。”

李泽缓缓抬头,看着陆临。

正说得慷慨激昂的陆临顿时卡了壳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紧躬身道:“陛下,臣,臣只是……”

李泽摆了摆手,“你说得对。我是大唐天子,我不能把自己的个人情绪,带到处理国事当中去。你去告诉他们,就说他们的意思我知道了。”

“陛下圣明!”

“但有一点,你给我说清楚了,我们可以骗天下人,但我们不能连自己也骗了。”李泽厉声道:“本次战役,该奖赏的人,当然要重奖,比如刘元,比如陈文,蔡开明,冷锋,程广志以及那些士卒们。但该惩罚的人,换个方式,也是要惩罚的。怎么做,让他们先拟个意见出来。”

“是!”陆临如释重负,这一次的大胆进言,他可是极为忐忑的。李泽本人因为这件事情的不正常,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大家都在想着先把这件事拖一拖,拖到李泽完全冷静下来之后,再来商讨这件事情,而转寰的事情,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那些大佬们的殷切的目光的热情的拜托之下,陆临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哪怕是因此要吃李泽的挂落,他也只能出头来说这个话。

本来他已经做好了挨上李泽一顿拳打脚踢的准备了。

陆临乐颠颠地走了。

李泽却是意难平。

其实这一战所产生的不良效果,可不仅仅是右千牛卫阵亡了上万将士这一个后果。这一仗看起来是大唐战了天大的便宜,以牺牲了万余士卒的代价,占领了大半个湖南以及大半个江西,将南方联盟的势力一下子打掉了一小半。

但李泽却很清楚,火候未到的战事,会带来很多不良的后果。而这些后果,恐怕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就陆续地出现在他的案头之上了。

明明一切都不如意,但他还要强迫自己装出笑脸来告诉天下人,我们大胜了,我们赢得了又一场战役的胜利,我们离统一天下的大业又近了一步。

可这是直的吗?

不,当然不是真的。

因为接下来,统一天下的大业,反而要被推迟了。

站起来,转过身,拉开了身后巨大的幕布,目光落在了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巨大的地图之上,狠狠一拳,落在了南方那一片地方。

那里,崇山峻岭,山岚叠嶂。那里,很多地方,向来都是历朝历代的皇朝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只能在招安,造反,镇压,再招安之中不停地恶性循环。

本来,那些地方原本只盘踞着一些民风彪悍的百姓,或者说是土匪,但接下来,那里将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