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曾经从皇城阊阖门一路行至后宫诸殿的人都会感慨于洛阳宫的偌大。阊阖门下锐利的喊杀声到此处听来,已是如春夜里情人的私语一般切切查查,朦胧而又听不真切。

一身禁卫甲胄的士兵携着令牌一路来到此处,也不免因着前朝后宫之别略微踌躇了片刻。少顷,他已是暗暗地握紧了手中的通行令牌,举步便要向着长秋宫的方向跑去。

然而他还不及迈出半步,便已被人猝然地低声喝止。

“何人夜闯宫禁?”

自太液池畔行至此处的玉衡眼疾手快地拦在了“不速之客”的身前,尽管早已认出了对方所着的甲胄形制,却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开口问道。

“廉贞大人。”士兵显然也认出了玉衡,不得不停下了脚步,简短地请求道,“有紧急军情需得汇报于中宫殿下,还请廉贞大人通融片刻。”

“此刻殿下早已在长秋宫中就寝。”玉衡听罢,煞有介事地轻轻摇了摇头,“如你这般贸然请求入殿,只怕少不了会惊驾——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指了指甲胄之上残留的血迹:“有叛军突袭阊阖门,禁卫难以抵挡,请求殿下下令调兵支援。”

玉衡心下一惊,神色不觉凝重了几分,看来倒也十分应景:“我这便引你入殿,随我来吧。”

“多谢廉贞大人。”眼下情况紧急,那士兵也不多客套什么,道谢过后便跟上了玉衡的脚步。

那名士兵紧随着玉衡行至太液池左近,而后又沿着湖岸向长秋宫的方向绕行而去。所经之路的两侧,宫灯在夜风之中飘摇,映着低垂的阴云泛着愈发凄迷的殷红,正缓缓地在天幕之上翻卷。不时有三两点雨凉凉地落下,打得宫苑之中的枯草残花也轻轻颤抖。

又一次转过了一个弯后,他隐隐地觉得这一条小径似乎又荒僻了几分。

他难免有几分忐忑:“廉贞大人,这条小径当真能通往长秋宫?”

“哦,这条路虽说有几分荒僻,到底还是近了很多。”走在前方的玉衡却是连头也不曾回过来,只是平静地解释了几句,到后半句时甚至还带了几分玩笑似的意蕴,“阁下若是觉得不安全,也随时可以回到大道之上,只是不得不绕得远一些了。”

“不必了,谢过廉贞大人好意。”那名士兵有几分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自然是谢绝了这样耽误时辰的提议。

玉衡却又沉声问道:“先前你说有叛军突袭阊阖门,那里战况如何了?”

“我受命入宫之时,禁卫还勉强能够……”

那名士兵回想了一番,正待回答之时,却见玉衡猛然地回过身来。紧接着,他便在后颈的一阵钝痛之中失去了知觉。

“我可没有骗你,这条路确实可以通往长秋宫,只不过……”玉衡扬起唇角很是轻快地笑了一声,“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麻利地将那士兵的一身甲胄卸下并径自穿戴整齐,而后将人用预先备下的麻绳与布帛捆缚起来并堵上嘴巴。做完这些后,玉衡取下了那人的令牌与鱼符,将人在杂乱的枯草丛中小心地藏好,便起身向着阊阖门的方向疾步走去。

阊阖门下正是战况胶着之时,叛军虽是仗着兵马充足打得出其不意,到底还是不比皇城禁卫的训练有素,更何况阊阖门本就可作为一处攻守兼备的关隘,因而他们一时竟也无法突破半分。

玉衡原本便是身形高挑,穿上这甲胄之后倒也勉强可算是合身,加之此处夜色深重灯火昏暗,禁卫士兵们又忙于对敌,一时倒也难以辨出多少异常。

“中宫殿下应允了?”宫墙之上。指挥调度着阊阖门禁卫的长官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玉衡腰间的鱼符,随口问道。

“是。”玉衡唯恐多说多错,便只是微微低头模仿着方才所听得的那名士兵的音色,简短地应下,又将那枚令牌奉上。

“去那边帮忙,这里人手还算充足。”长官指了指位于宫门另一端的城墙。

玉衡也不欲多言,低声应下后便转身打算离开:“遵命。”

长官却又在此时再次发难,似是听出了几分不对:“等等,你的声音怎么了?”

“今夜湿冷,想必是一来一去之间感了些寒气。”玉衡只得回过身来,躬身行礼,说着早已想好的理由,“大人放心,一点小事,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此刻阊阖门下的叛军恰恰架起弩机发起了又一轮的箭雨进攻,一时之间令禁卫长官无暇他顾,只是草草地摆了摆手:“如此最好,快去就位。”

“是。”玉衡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依言退下了这一处的阙台,佯装向着宫门另一端的城墙走去。

途经阊阖门正门之时,玉衡逐渐放缓了脚步,寻了个宫墙上的禁卫皆未留意的时候快步行至宫门脚下。

“何事?”

因叛军一时未能突破阊阖门前双阙的防卫来到宫门之下,且阊阖门本身便建造得坚不可摧,因而此处便暂且只有寥寥的几名禁卫留守查看。

她自然是早已想出了借口:“叛军后方不断有兵马补充上来,长官担心他们会突破双阙的防守,因此派我先行来次确认宫门的情况。”

“放心吧,宫门的大锁一切都正常。再不济,这里也备下了石柱抵门。”那几名士兵见得鱼符无误,自然也不疑有他,“你是来帮忙的?”

玉衡微微颔首,顺着他们的话语道:“不错,几位可有什么吩咐?”

听得此言,为首的士兵便不紧不慢地吩咐了起来。他却不曾注意到,大半面目掩在了阴影之中的玉衡,幽幽地牵起了唇角。

……

阊阖门外,源源不断地有兵马补上赵王叛军的前线。而一轮箭雨过后,阊阖门双阙的防守已然因为人手的劣势而渐生颓象。

最前方的叛军弓箭手将数支巨大的铁箭填入床弩弩机之中,绞动轮轴张弓搭箭,全然不给喘息之机地射出了又一轮箭雨,逼得阙台之上的禁卫不得不架起盾牌等物暂且抵挡。

也正是在这时,补上前线的一列步兵们推着一架撞车不管不顾地便向着阊阖门冲了上来。

因双阙与宫门之间有宫墙相连,故而立时便有禁军来到了两侧的宫墙之上,端着连弩便向墙下的撞车射出了一支支利箭。

那一列叛军不得不分出心神来应对这一轮的箭雨,行进的速度自然也慢了下来,这通往阊阖门的最后一段路程,竟是用了许久才走完。待得他们推着撞车来到宫门下时,一列人已然死伤近半。

而眼前的形势却容不得他们犹豫什么,为首的士官已然扬起了手,指挥着幸存的士兵们控制撞木的动作。

“听我号令!一——”

那些士兵们整齐地绞动起了四边的轮轴。

“二——”

轮轴上的粗麻绳皆被紧紧地绞起。

“撞!”

士兵们齐齐松开了手,转而动手去稳住了撞车的车身。那撞木在轮轴与麻绳的带动之下,猛地撞向了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紧闭宫门。

“砰”!

撞木携着不输于阊阖门外喊杀之声的巨响重重地顶上了宫门,带起一阵呛人的烟尘。

令两方人马都不曾想到的场面发生了。

随着一声幽长而喑哑的“吱呀”声,那看似绝不可能因这一击而分崩离析的阊阖门,已然沉沉地向内打开,而门后空无一人。

御道在阊阖门后铺展,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一座座巍峨宫殿静默地伫立在御道的尽头,繁复的飞檐直指夜空,而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便宛如将醒未醒的眼一般,无悲无喜地注视着每一个来客。

片刻的愣怔过后,阊阖门双阙与宫墙之上箭如疾雨。

因而也就无人再注意到,宫门的大锁与一套禁卫甲胄被随意地丢弃在了宫墙转角的暗处,一同出现在那里的,还有数名昏迷不醒的禁卫士兵。

“阊阖门已破——”

那叛军士官扬声高喝,而下一瞬,他便被雨点般的乱箭射穿了咽喉。

……

永定元年正月己巳夜,赵王攻阊阖门,久而不克。有士官以撞车击于宫门,遂破之。

阊阖门素以坚厚名,今旋而见破,世人皆怪之。时有小儿谣谶曰:“无春之春,长秋不秋。”乃以为天亡韦后象。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