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的夏日总是明丽而燥热,而今日的缀玉轩也仍旧是宾客如云。

云掌柜拨弄着算盘,听到偏门之处传来人声,便将手中的事情暂且放下,叫来了一个伙计:“去看看,偏门那边是什么情况。”

伙计连声应下快步走了过去,不一会儿便神色轻松地走了回来:“掌柜的,不过又是一个见了店里招工的消息想要来干活的花子罢了。”

云掌柜听罢,笑道:“多大点事?按着规矩办不就好了?”

“诶……掌柜的说的是。”

伙计连声赞同,又去了偏门之处。云掌柜重又拿起了算盘,一面拨弄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偏门的响动。

“小姑娘想来做工?”

“是啊,您就行行好,我学过些绣工,能做好的。”

“不是我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出来做工了,家人呢?”

“这……家人都是河东郡逃难来的,我这不是走散了,实在走投无路么?”

“哟,这怪可怜的。”

“那……您这儿缺不缺做手艺的?”

“倒不是很缺,不过你能保证勤快的话,可以先试用三天。”

“太好了,谢谢您啊……”

“跟我来跟我来,别惊扰了那边的客人……”

云掌柜在两人经过之时懒懒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伙计领进来的小姑娘微微有些佝偻,看起来衣着破旧身形瘦小。虽然长相称得上是秀丽的美人胚子,脸上却也没有多少精神气,想来应是邻郡哪家破落的小家碧玉了。

这几日他倒也见过不少这样的流民,想来河东郡那些补不上的失窃官银,都是从这些人家的手里捞去的。

待得两人去了后院,刚刚返回店中的眼线才走上前来,低声道:“掌柜,今日沈砚卿去了渡口,不知他是想调查些什么。”

云掌柜听罢却是眉头微锁,似乎有些担忧:“自从上次他来到店中已经三日了,就完全没对缀玉轩起疑?”

“似乎是这样。”眼线点了点头,“其实即便他想派人来一探究竟,送上了山也是有来无回。掌柜不必在意。”

云掌柜似乎颇为赞同,转而问道:“他去洛河渡口做什么?”

“这……我们也没看明白他这一手棋。”眼线说道,“不过从昨日开始,洛河里也确实没捞出什么东西来,掌柜放心。”

“督办打捞之事的活儿不是交给了左民么?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掌柜有所不知,”眼线赶忙道,“长秋宫的那个女人后来又变了主意,还是把事情交给了御史台。”

“什么?”云掌柜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算盘,“这事‘他们’知不知道?”

“那两位的意思是,即便找出了什么也算不到缀玉轩头上,更何况这些事情之间也不容易看出什么联系,让掌柜尽管放心就好。”

云掌柜将信将疑:“哼……但愿如此吧。这已经是最后的几天了,可别出什么乱子。”

……

风茗扮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跟着那伙计走到了后院,即便只模糊地听见了那两人最开始的只言片语,她仍旧是在心中哂笑了一声。

商会自然不可能不来调查缀玉轩,哪怕洛都近日的惶惶之象与风氏商会无甚利害关联,也总该将此中与南城勾结的商铺调查明白。

其实深入缀玉轩的事情原本已交与商会的下属进行,只不过风茗临时寻到了那人,假借沈砚卿之名接手了她的任务。

虽然她不如玉衡那般擅长易容之术,但仅仅是按着流民的精气神做伪装,还是难不倒风茗的,

此事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正如沈砚卿所说,当晚来访的客人确实是三司之人——玉衡和苏敬则,只不过有一点与他们所想的不同。

“我知道两位想调查什么,只是此案牵涉之广,即便三司长官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也不敢查出这所谓的真相——所以我们需要与贵商会做一些合作。”

这是苏敬则在与他们照面之时说出的第一句话,全然没有与商会打哑谜的意思。

他们很快定下了初步的计划,尽管第二日一早便出现了变故——邙山封山。沈砚卿认为此事虽是事出异常,但仍旧应当速战速决,务必早日切断那剧毒药物的供给。

风茗虽然并无异议,但心下仍旧是另有打算:她想要明明白白地调查出这药物究竟是何成分,药效又究竟如何。不仅仅是为了能够尽快救治一些尚未丧命之人,也更是想要提防着日后南城对此类药物的利用。

因而,她今日一早便做好了伪装,取了一片凝神醒脑的香片带着,来到了此处。

由商会派眼线潜入金仙观,而后与玉衡里应外合捅出他们利用流民试药之事,这便是他们的原计划。在这之间,她或可趁机留下他们所用的药物,甚至是观察中毒之人的症状。

她正这样想着,脑后便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钝痛。

这些人动起手来,还真是简单粗暴。

这是风茗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玉衡不紧不慢地走在通往邙山金仙观的山道之上,不出意外地受到了看守山道的金吾卫的阻拦。

“站住,什么人!邙山封山,不得通行!”

她想起自己前几日在洛河之畔的行径,大致地猜到了如今“廉贞”在金吾卫的心中大约是怎样的形象。

既然如此……

玉衡取出自己的绣衣使令牌,看似随意地抛向了这两个金吾卫。其中一人赶忙接住了令牌仔细看过,脸色僵了一瞬,陪笑着双手将令牌奉回:“原来是廉贞大人。”

虽然如此,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就此放行的迹象。

玉衡露出了一个无辜到让人有几分恶寒的笑容,施施然询问道:“早在千秋节刚刚开始置办之时,裴统领便将监督炼丹之事交给了我……不知两位可有什么异议?”

“咳……没有没有,”另一个金吾卫拉了拉自己的同僚,让开了山路,笑道,“您请吧。”

玉衡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笑着接过了令牌走过了金吾卫的封锁,佯装走出几步后又突然回身:“等等,既然邙山封山至此,金仙观的膳食与炼丹原料,又能从何处得来?”

“自然……自然是由承办此事的缀玉轩来负责。”

“这样啊……”玉衡依然带着这副无辜而温柔的笑容,转身走远了,“多谢。”

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听到了身后的私语声:“你这是也想学着前几天的那个郎将一样挨一鞭子吗……”

玉衡在不禁心中嗤笑了一声:谁让自己前几日唱了这么一出盛大的白脸戏呢?

不过做一个“行事乖张玩世不恭”的廉贞使,似乎也不错——至少看起来,没有任何长远的威胁。

她抬眼看了看山顶树木间露出的金仙观檐角,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闪身走入道旁的树林之中,继续向着山顶走去。

她与苏敬则前一晚才发现了城隍庙中的玄机,第二日邙山便封了山,看来……确实是他们打草惊蛇了。

事情仍旧要从三日前的夜里说起。

那小半截的蜡烛燃尽后,两人便已打算就此下山,也就看见了山下路口的灯光。

玉衡远远地眺望着那盏沿着山道缓缓接近的灯光,冷笑:“看来今天可真是不巧。”

“何谓不巧?这可是——”苏敬则也望着那个方向,笑意明明温和如常,却在夜色之中莫名地带上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意蕴,“送上门的线索啊。”

“哦?苏公子有何计划?”

“我们回去将庙里的脚印踩乱,调整尸体头部的朝向。然后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他仍旧笑着,“不妨绕到城隍庙后听一听。”

玉衡一时失语,片刻后方才笑道:“这方法还真是……有些意思。”

于是当那一行人赶着马车来到城隍庙处歇脚之时,便发现了此处的异常。为首的人一面嘀咕着为何尸臭如此浓烈,一面点起一根蜡烛领着一行人走入城隍庙之中查看。

不出意料地,在看清城隍庙中的乱象和惨不忍睹的尸体后,有几个胆小的人已然是衣服几欲呕吐的模样。

那几具尸体浮肿腐烂的脸都不一而同地看着刚刚走入庙中的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有鬼,领头人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别慌,大概……大概只是又有哪里的乞丐歪打正着找到了这里,这几天务必蹲点处理掉他们。”

“可……”此时一行人已全部走入了城隍庙中,其中的一人壮着胆子说道,“哪里会有乞丐会将这些神像一个个地打碎……还放出尸体让他们都看着门口?”

这一下为首的人也说不出缘由了,半晌才道:“难不成是三司的人发现了这里……可他们也没有这样吓唬人的必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捉起来还差不多——”

他话音未落,庙外似乎是起了一阵风,将那破破烂烂半开着的门吹得“砰”地关上,带起的风又吹灭了领头人手中的烛台。

城隍庙中顿时便想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回忆起离开前听到的惨叫声时,玉衡恰巧远远地经过了那座破庙,即便是在白日,它也依然阴森得格格不入。

这最后的那一阵“阴风”自然是玉衡的兴起之作,原本想进一步地唬一唬他们,却没想到他们如此胆小。

不过打草惊蛇也无妨,只要能将此事捅到崇德殿上,她便有足够的把握置之于死地。

为炼丹而试药或许还能让含章殿选择囫囵过去,但……若是以谋害皇室为由头呢?

玉衡不禁冷笑。

一辆马车哒哒地沿着山道向山顶的方向跑去。玉衡驻足,看着那辆马车扬起的尘土,心下忽然升起了几分不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