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金吾卫郎将说完这些发誓之语后不久,方才还晴朗敞亮的天空须臾之间便暗下了许多,连风中也带了几分不属于夏日的凉意。

风茗此前一直在踮足眺望着金吾卫郎将处的情状,猛然察觉到天色不对之时,已听得沈砚卿有几分凝重地低语一声:“糟了……”

“什么?”风茗的嗓音仍为从几近失声的沙哑之中缓过来。她和许多惊诧的百姓一同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向空中的那一轮丽日。黑色的阴影已在那轮日光的边缘扩展开来,缓缓地向前吞噬。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白夜逐渐颠倒,最终,那空中的晴日竟化作了一圈极细的金色光圈,在暗色的天空之中显得奇诡而瑰丽。

“日蚀!是日蚀!”

不知是谁首先反应了过来,大喊一声。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金吾卫还是普通百姓都慌了神,一片昏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随着人潮涌动。金吾卫郎将大声呼喊着命令所有人镇定,但却是显而易见地无济于事。

在场的大多数人从未见过这样异像,他们慌张地本能便想要逃离,但此时身在拥挤与昏暗之中,又能逃到何处?

没有人能挽救此刻的局面,而在场之人也没有谁能在这宛如泥潭的人潮之中抽身离开,绝望如潮水一般蔓延了开来。

感受到了四周人群推搡着的压迫感,风茗回忆起了方才几乎要在混乱的人群中窒息的经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满是冷汗的双手,整个人都不觉僵了僵。

而突然之间,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腕被人牢牢地握住,那熟悉的温热触感让她的心稍稍地定了定,下一刻,她便毫无防备地拉进了怀中。

“别怕,随我去码头。”

风茗咬了咬下唇,只觉得咽喉之中仍有隐隐的干涩感,便也并未多言,沉默着点了点头,在一片喧嚣的昏暗之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耳边的哭喊声与呼救声依旧嘈杂,而他有力的心跳之声却似乎清晰可闻。

沈砚卿将风茗护在怀中,抵抗着人群的涌动,几乎是拼着所有力气带着她向码头之上走去。渡口的码头比一旁的河岸高出了许多,此刻混乱的人群也并未向此处拥挤。

风茗隐隐地觉得此刻仿佛是逆着汹涌的湍流,寸步难行,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沈砚卿正带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最为拥挤混乱之处。

风茗的神思渐渐放松下来,微微闭上眼小憩了片刻。

就在这时,一缕光芒穿透了黑暗。

那阴影之下的金色光圈,终于在阴影逐渐褪去之时,缓缓地释放出明亮而温暖的光芒。这样的阳光对于惊慌失措的众人而言无异于是久旱后的甘霖,尚且能够战立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看向并不算久违的阳光。

风茗缓缓地睁开了眼,一时有些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轮廓。她想开口,但嗓子却仍旧是哑着,干涩的疼痛感使她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似是忽而想起了什么,风茗松开手转过头去,在码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河畔的人群。天色恢复后,人群渐渐停止了推搡,然而一切都是为时已晚:从黑暗之中走出的人们看见的并不是光明,而是另一番地狱般的景象。

在方才的混乱情势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究竟推倒了什么又踩踏过什么。如今待天色大亮,才看清这洛河之畔遍地皆是染透了鲜血的衣裳鞋冠。那些人或是以扭曲的姿态蜷缩在地上,或是跌入洛河化作一片洇开的血色,有些人尚且蠕动着身躯吐着鲜血,有些却已是支离破碎地一动不动。

似是看见了不幸殒命的亲人,人群之中渐渐有悲怆的哭声次第响起,交织成河畔一片凌乱喑哑的悲歌。

尽管心中早已有所准备,风茗仍旧是被这哀鸿遍野的景象震撼到一时失了神。她朦朦胧胧地想着,若非有沈砚卿在此,自己是不是也已经成了这满地血色之中的一员?更或者,早在南下洛都之时,她已经死在了从并州奔赴而来的路上?

她目光有几分游离,神思飘到了更远处。早在怀秀园一案事发时风茗便知道,风城叛乱者的势力已渗透到了洛都。那么一旦风城的两方势力撕破了脸……她孤身在洛都又岂能幸免?

到那时,又会不会有人为她的死,至少悲伤片刻呢?

“好了,别看了。”

一阵独特的草木清香倏忽间在风茗身前弥漫开来,沈砚卿走到她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微微俯下身在她的耳边低声道。

风茗回过神来,见他微微垂下眼睫,眸中的光芒也敛去了几分,一瞬间莫名地生出了些几欲哽咽的情绪,又被她生生地压了回去。

“好。”风茗的声音仍旧带着干涩与嘶哑,她沉默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故作淡然道,“险些忘了正事……先生还未告诉我昨夜沉船之事,商会的损失如何?”

“和京中几位大商贾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了。”沈砚卿笑了笑,也会意地不再多说其他,“既然来了,不如随我去看看?”

风茗点了点头。

沈砚卿于是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随我来。”

“苏公子放心不下?”

官道旁,玉衡远远眺望着渡口的方向,从这里只能依稀地看见河畔乌泱的人群和隐隐的血色。

“不必想也知道定会有一出惨剧,又何来放心与否?”苏敬则兀自笑了一声,策动缰绳,信马向洛都城门方向而去,“不过方才玉衡姑娘的所作所为,倒是很令人刮目相看。”

玉衡略一挑眉,调转马头紧随身侧,似有几分讶异:“哦?苏公子觉得不妥?”

苏敬则颔首,不经意地微微垂眸,反问:“不怕事情闹大了裴统领那边不好交代?”

“那郎将若是真的自作主张地将此事小题大做地报上去,绣衣使才叫不好交代。”玉衡叹了一声,复又看向苏敬则,半开玩笑道,“何况我也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你被这样毫无道理地带走,去乌阕喝茶可算不得什么好事。此人目光短浅,合该吃些苦头,我那两鞭也不算过分。”

苏敬则被她这一席话说得忍俊不禁:“说来说去,到底还不是因为你看不过眼?又何必拿我取笑。”

“这算取笑吗?此等不知颜色的人,若是不强硬一些,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是担忧他识破我们是孤身而来,才急匆匆地离开?”苏敬则略作思索,笑道。

“不然?”玉衡反问,神色有一瞬的狡黠,“以金吾卫人数之众,未必不能将你我二人强留。”

“玉衡姑娘忌惮与他们正面冲突?”

“这是自然。”玉衡轻哼了一声,兀自摆弄着手里的缰绳,不自觉地有沉郁之色一闪而过,“绣衣使虽是惟能者是用,但以女子身份居十三使之位,到底还是易惹上非议。”

她的神色旋即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这番话也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提,转而问道:“还未请教苏公子,接下来打算从何处入手?”

“此次沉船之中损失最多的几家商户。”苏敬则远目眺望着渡口,“当然,还有自第一案开始历次尸体发现之处与死亡的大致时间。”

“哦?苏公子发现了什么?”

苏敬则神色自若:“猜测罢了。洛都近日兴起的传闻,玉衡姑娘应当也听说过。”

玉衡稍作思索:“所传的无非也就是我们手中的这桩案子,怎么了?”

尽管四周人声稀少,苏敬则也仍是习惯性地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此案在怀秀园案发时便交与绣衣使与廷尉寺暗中调查,知之者甚少。但到了千秋节将近之时,坊间却几乎是一夜之间萌生出了这么多传言,未免太过奇怪。沉船的事情,又恰好发生在传言甚嚣尘上之时。”

“且沉船之事……”玉衡抿唇沉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秀眉紧锁,“发于昨夜,却在今日一早便传遍了洛都,细细想来,竟如计划好了一般。”

“假设这两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同一人,那么他的目的,恐怕不仅是为了在千秋节时闹得人心惶惶。而那些遇害者大多死于口服的金石之毒,那么或许……”苏敬则说到此处,原本渐转冷肃的语调忽而一轻,“当然,这也只是一介人微言轻之辈的假设罢了。”

玉衡听罢,心下已认同了六七分:“若真是如此,他们也当真布局长远。”

“看来玉衡姑娘也有此意。”苏敬则笑了笑,“既如此,还需请玉衡姑娘从旁协助,指点迷津了。”

“不敢当‘指点迷津’之说,我能做的无非也就些廷尉寺不便插手的调查。”玉衡漫不经心道,“不知道苏公子这是想要调查什么呢?”

“此前一名有行凶嫌疑的流民,如今可是在绣衣使的手中?”

“若我不曾记错,确实仍系于乌阕之中。”玉衡思索着,明白了苏敬则的用意,“算一算此时崇德殿的朝会也应当结束了,我去向统领请示一番便好。”

苏敬则的语气却是不紧不慢:“此时若去,怕是要扑空。”

“哦?何以见得?”玉衡的笑意一闪而逝。

“且不说方才突发的异像,单单是这尚未有头绪的流民案,再加上昨晚的沉船事件,就足够让陛下责问绣衣使与廷尉寺一番。”苏敬则语气冷静,缓缓说道,“更何况今早的变故在洛河畔已闹得几乎不可收拾,宫里的眼线不可能无所察觉。”

“苏公子说得在理,那么……”玉衡轻笑一声,但话语却不知为何戛然而止。

此时两人行至城门外,她猛然地勒马不前,微微扬起头看向了围在城墙下一处布告前的一众百姓。

“怎么了?”苏敬则便也勒马,偏过头看向玉衡。

“有些意思……”玉衡远眺着那张布告,唇角微勾,语气轻得似是在喃喃自语,但随即便在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后恢复了寻常的漫不经心,“谢景行之女长缨,寻得者可赏黄金百两,封千户侯。不觉得很有趣么?”

“谢家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如今旧事重提,确实不寻常。”苏敬则蹙眉,似是觉察出了几分异常,“若说是刚发现此人尚在人世,当年的绣衣使未免也太过失职。但若说含章殿是想调查谢家的秘辛……她的堂兄当年承蒙特赦,如今正在北疆军中,岂不是比这生死不明的一介女流更可靠些?”

玉衡接过他的话,又道:“何况谢氏子弟众多,为何又偏偏认定了此人?”

“若我不曾记错,谢景行将军的嫡夫人正出身于颍川玉氏,”苏敬则蓦然笑了笑,“不知玉衡姑娘可听说过玉氏夫人这个女儿的事?”

玉衡似是忍俊不禁,反问道:“我不过侥幸沾了几分玉氏的名罢了,若真能知晓玉氏嫡系的秘辛,哪里还需要来给绣衣使卖力?”

苏敬则于是也不多追问:“是我此言唐突了。”

“无妨,”玉衡无所谓地牵了牵唇角,“只是不知这位谢小姐,如今究竟是生是死呢?”

“我猜,即便是死了,也多半会冒出几个假的。”苏敬则轻声嗤笑道,“这就要看写出这布告的人,是想见到这个人,还是仅仅利用这样一个身份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可以确认的是……”玉衡敛了几分轻漫的神色,低声道,“谢景行一支的手中,一定有着什么长秋宫迫切想要找到的东西。”

“若是如此,此人便正如三岁小儿怀璧经过闹市,”苏敬则说到此处,略微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道,“行之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