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茗向着前面挤了挤,尽力地提高了自己有几分沙哑的声音:“孟少卿,青苔,转轮把手上的青苔。”

孟琅书有些惊讶地循声看了过来,愣了片刻,方才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转身对一旁的主簿吩咐了几句,那名主簿立时便应了下来,举步走出了仓库。

人群便自然地让开了道路,看着那名主簿走到枯井边,蹲下身仔细地查看了一番,而后趋步回到了仓库之中,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风茗仍是忍着微微的眩晕感,颇为紧张地翘首看向仓库中的情况。

孟琅书思索良久,忽而开口道:“李生,你……”

李生一惊,也不待他说完,便苦着脸道:“大人啊,学生真的不是凶手!”

孟琅书有些不合时宜地被他这番宛如惊弓之鸟的反应逗得一笑:“……本官没说你是凶手,别这样乱喊乱叫的。读书人的风度啊,都被你丢水里了吗?”

四周看热闹的客人们有一些不由得笑了出声。

“是……是。”李生唯唯诺诺地应下。

孟琅书问道:“之前苏寺丞询问你时,你曾说过仓库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呃……”李生回想了一下苏敬则那时仿佛看透了他所有心思的笑容,心里冷了冷,“是这样的。”

“本官当时和许多人一样,习惯性地便觉得凶手是在你昏迷之时,用了什么方法离开了密室。”孟琅书点了点头,而后环视着在场之人,道,“但若是这个猜测从一开始就错了呢?也许凶手根本就没有立刻离开仓库呢?”

风茗松了一口气,暗地里会心地笑了笑,心说孟琅书倒是将这案情说得简单易懂,连一旁看热闹的客人们也被引得有兴致地小声讨论起来,颇有几分说书人的风范。

“这……这怎么可能?”李生很是惊讶,“学生在仓库里醒过来的时候,也并没有看到人啊?何况这仓库里……哪有什么藏人的地方?”

孟琅书神秘一笑:“谁说没有?他那时候可就在你的眼皮下呢。”

李生似乎在回想着当时的场景,脸色不由得白了白:“……大人可别说笑了,您该不会想说,他就在灰布下吧?”

“准确地说,是凶手伪装成了祁臻的尸体。”孟琅书指了指那片灰布,笑了笑,“给尸体盖上这样一大片灰布,最简单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遮掩什么。凶手所要遮掩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李生的脸上露出了后怕的神色。

“别忘了,你那时是靠那把玉骨折扇才认出了祁臻的,至于真正拿着折扇的是谁,便只有揭开灰布才能知道。”孟琅书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我想凶手也笃定了,你在极度的恐惧之下,绝不会想要看一看尸体的模样。加之你先前见到祁臻来到后院,又在这里看到了扇子,便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祁臻的尸体了。”

李生嗫嚅:“确实如此……”

“可以佐证的还有发现尸体的店小二的话,他那时看见的是握着扇子的手和一角袖口,而你那时却并未提及尸体的衣物。”

门外的看客之中不知是谁高声问道:“也就是说,凶手拿了祁少府的扇子躲在了灰布之下,扮作了尸体。可……真正的尸体呢?”

……

“让我猜一猜另外的理由是……”玉衡一面饮尽了茶盏中的茶水,一面微微眯起眼,笑道,“果然是成人之美么?”

“孟少卿在廷尉寺也待了数年,上次怀秀园一案过后,上峰就有了升迁的意思。”苏敬则抬手为她续上了茶水,从容笑道,“祁少府毕竟是个正四品卿,这案子也算是大案,何必拂了上峰的意?”

玉衡轻轻地笑了一声:“孟少卿长于人事而短于断案,你不怕出什么问题?也对,风茗在那儿也是一样,这个小姑娘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瞥见台上的戏已近尾声,说道:“走吧,这戏也快落幕了。”

玉衡出言调侃道:“我原以为你会旁观到最后呢。”

“我担心的是,他们即便确认了凶手,也可能找不出物证。”苏敬则起身,蹙眉道,“其实我也无法确定,这件物证是否还存在。”

“那不如便赌一把,找到物证再回去,如何?”玉衡会意,以手支颐仰起头看向他,笑问。

“是,但也并非完全如此。”苏敬则似是已有定夺,笑道,“无论能否找到物证,能让他认罪的致命弱点,我已能确定。”

……

“我想真正的祁臻尸体……”孟琅书说着抬起头指了指那扇狭小的天窗,“那时大约就吊在这里吧。”

“什么?”看客们纷纷惊叹。

孟琅书微微仰首看着那天窗,不紧不慢道:“寻常成年男子无法通过天窗,但尸体却可以悬停在窗口代替原本天窗挡板的作用,由店小二的口供看来,尸体被发现之前无人察觉天窗的异常,你那时自然更注意不到什么。”

“可即便是将尸体吊起来,凶手也还是得牵着绳子爬上屋顶来固定吧?”有思维敏捷一些的看客立即质疑起来。

也亏了孟琅书此刻竟还有这等闲心,继续解释着:“凶手自然不是简单地将长绳固定在枯井的横杆上,而是绕过横杆后固定在转轮上,这样一来转动转轮把手,便能轻松地将手脚绑缚在长绳另一端的尸体像打水一样升到天窗口。”

李生细细想来只觉得恐怖不已,那晚他的眼前是杀人凶手,而头顶便是血淋淋的尸体:“可……凶手这样大费周章,到底目的是什么呢?”

孟琅书轻嗤一声:“当然是嫁祸于你了。”

李生打了个冷颤,不再多言。

如此一来,凶手的作案手法便明确了。

他一早便摸清楚了近日一来祁臻的动向,多半也知道了李生有意在此处守株待兔。

因此在案发当晚,凶手提前在废弃仓库布置好现场,而后以某种理由将祁臻约至后院仓库外,意欲攀附祁臻的李生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也随之而来。

他先绕道将毫无防备的李生打晕,而后在仓库中乱刀杀害祁臻,又将李生也拖入仓库中。为保证李生能留下痕迹,多半会把他的一条腿放在血迹之中。

而在这之前,凶手也许早早便因为想把案发地做成密室,而发现了天窗口无法通人,只是李生的存在给了他新的灵感,也让他下定了动手的决心。

凶手取下尸体随身带着的泥金玉骨折扇,而后利用枯井的转轮将祁臻的尸体悬停在天窗口,栓上仓库门,自己则蒙上灰布躺倒在血泊之中,只露出一只握着折扇的手。

李生醒转后,看到凶手所做的‘伪装’,加之先前确实看见祁臻来到后院,意识混乱之中便误以为这是祁臻的尸体,慌乱之中逃出仓库,因而也留下了种种痕迹。

而在确认李生离开之后,凶手才起身放下祁臻的尸体,将折扇放到尸体的手边,而后从被李生打开的仓库门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案发仓库,并收起了枯井上的长绳。

李生忍不住发问:“但这样说来,如果第二天早晨并没有人在那时来到后院,又怎么能确定我的嫌疑呢?”

风茗猛然间回忆起了那日早晨几乎要被她忘却的孩童嬉闹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凶手的身份,便很明确了。

“这个问题,我想当时的你我,都完全没有注意到。”清秀却苍白的少女拨开前方几人的遮挡,走到了门外。

孟琅书向她点了点头,示意风茗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那时你找的借口是,后院的这一处角落素来僻静,所以你是来此处看书。”风茗略作思索,道,“但非常巧合的是,就在昨天早晨,墙外却有了孩童的嬉闹之声,而在你落荒离开之后,这嬉闹之声也渐行渐远——简直便如特意在揭穿你的谎言,不是吗?”

李生一惊,转而看向了一旁的颜宣。

风茗顿了顿,转而看向颜宣,又道:“还有,我记得店小二曾经提过当初是你来为破损的天窗临时补上的挡板,想必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发现这个看似可以通人的天窗实则却能卡住成年男子的身形吧?”

如此一来,他岂非是蓄谋已久?

颜宣苦笑一声:“这位姑娘是认为,我是凶手?但……理由是什么呢?学堂里的孩子难免有看不住的玩闹之时,我很抱歉他们扰了客店的清净,但这似乎并不足以证明什么。更何况,我有什么一定要杀死他的理由呢?”

风茗蹙眉不语,不知是因为不适还是思路陷入困顿。

孟琅书亦是不答,反问道:“你那莫须有的恶名便是由他散播所得,又怎么可能全然心无怨怼呢?”

颜宣神色不变,转而向着孟琅书一揖,说道:“大人明察,即便学生心存怨怼,祁臻的死也对洗刷恶名于事无补,学生又何必冒这样的险?”

风茗依然不做言语,她对颜宣的了解实在并不比在场的任何人要多,面对这一番质问自然也做不出任何有力的回答。而在这一番接连的劳神之中,她只觉得脑中抽搐般的疼痛感更加重了一些。

“证据自然是有的。”

在这短暂僵持的间隙之中,立时便有一个从容带笑的声音自人群之中响起。

颜宣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紧张与不自然。

风茗只觉得摇摇欲坠的身体忽而被人稳稳地扶住,她惊讶地抬眼看去,正见玉衡一面扶住了她的肩,一面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想太多了,一会儿我扶你回房休息。”

风茗茫然地点了点头,但仍是低声说道:“凶手一定是他,只是……”

“好了好了,他的证据和动机都已经找到了。”玉衡撇了撇嘴角,低笑,“真不知道你在勉强什么。”

另一边,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走入仓库之中,向颜宣投去的目光虽是温和淡淡,却在开口的一瞬间隐含着某种尖锐的利芒:“颜公子想要的是物证?很巧,廷尉寺也已经找到了。”

这样的目光在与颜宣对视的瞬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眼中,刺得他瞳孔微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