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祉玉看到一辆青顶马车离大允门越来越近,他立即下了城楼,就见孟宏简被一名黑衣人从车中扶出。

孟宏简当初三十七岁拜礼部尚书,四十岁而拜中书令,如今年过六十,须发已然全白。

注视那白发老人片刻,隋祉玉肃容上前,倾身行了一个揖礼:“令公。”

孟宏简看到隋祉玉身上的龙袍,又见他以帝王之尊向自己行礼,忙跪下磕头:“使不得,陛下。臣不敢当!”

隋祉玉清楚,孟宏简于他的父亲昭仁太子,亦师亦友,为给他父亲翻案,奔走劳力,不惜拒绝韩王示好,最后被排挤打压,辞官归乡。一代高才,在田间蹉跎岁月白了头。

这个礼,自是当得起的。

隋祉玉亲手将孟宏简扶起:“令公,朕虽是去岁登基,但京中暗流湍湍,如今才算略平静些,方敢将令公您接回京来。”

孟宏简这才细细打量皇帝。便见当年粉雪喜人般的幼童,如今已成为玉树参天的帝王。

看到这样的皇帝,孟宏简眼眶酸涩,便觉得这些年的苟延残喘,都是值得。

“臣明白,臣都明白。”他颤声道:“陛下,臣老了,但为陛下,拼却残躯在所不辞。”

孟宏简说的并非虚言,而是肺腑之语。

孟宏简至今记得,他辞官回乡之前,太宗皇帝特别恩准,允许他临行之前,去看隋祉玉。

那时,另一位皇孙隋祐恩故意带着一群内侍跑来,隔着石栏炫耀他又得了什么好赏赐,吃了什么好吃的,玩了什么好玩的,还翻栏进来要欺负隋祉玉,骂他小灾星。

小小的隋祉玉面对比他大的堂兄,一点也不怵,上前又抓又咬。

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隋祐恩那样顽皮,却能在外面随意地奔跑玩耍,被一群人围绕关怀。

隋祉玉不服气,奶声奶气问孟宏简:“我比隋祐恩乖!为什么皇爷爷不放我出去玩?”

他乖,他不调皮,会认字,会背很多书。连罗虚都说他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皇爷爷为什么还要关着他?

他也想离开景华宫,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耍。他想念父亲,想念娘亲。

孟宏简当时抱隋祉玉在膝上,看着这么个玉雕似的漂亮小人,跟他说:“殿下,再等等,皇上太忙了,等皇上忙过这阵,就会接殿下出去玩……”

隋祉玉果然信了,就拉孟宏简去看他最好的朋友。

一只灰扑扑的刺猬而已,隋祉玉还当成个宝,因为这里其他的小动物少。

而其他小皇孙们这个年纪,宠物都是小马,鹦鹉,或是进贡的温顺狸奴,只有隋祉玉的宠物,让他哭笑不得。

孟宏简离开景华宫的时候,一个大男人扶在廊下,嚎啕大哭。

太子殿下败了,连太子妃也香消玉殒,那样一对完美恩爱的璧人,就因为太仁厚,死了,小皇孙与阶下囚无异。他却无能为力。

隋祉玉已不记得年幼之事,闻言倒是一笑,道:“令公勿这样说。朕接令公入京,是要令公颐养天年。”

他随即又看向孟宏简身后的黑衣男子,正是他派去保护孟宏简的暗军副都统,见他左臂负了伤,朗声道:“石渊,令公平安入京,你功不可没。”

这位一直沉默无声的大汉这才跪下,抱拳道:“陛下,卑职幸不辱命!”

“很好。朕要赏你。”隋祉玉轻拍了拍这硬汉的肩:“起来吧。”

罗虚的死,是皇帝毕生至恨。

孟宏简能平安入京,隋祉玉心情大好,遂携了孟宏简入宫,君臣相叙许久自不必提。

——

到了晚上,隋祉玉却是去了金河别苑,太皇太后千秋大典将在此处举行。

今日金河苑中,有一场小小的家宴。生日前一天是寿日,太皇太后这天是要吃长寿面的。

参加的人不多,但有个无关的人也到场了。

那便是容初嫣,她这晚被大长公主带进金河苑,明日直接就去献舞。

太皇太后对大长公主历来纵容,何况她还要拉拢容定濯为魏王筹谋,容定濯的大寿献礼又极为阔绰,见着容家这唯一的闺女,太皇太后自是笑意盈盈,格外慈和。

容初嫣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得乖巧,但她心里,却是很不喜魏王。

因为魏王隋祐恒像只花蝴蝶,一会儿飞在顾磐磐身边,一会儿飞在皇帝身边,还一手拉着皇帝的衣袖,一手牵着顾磐磐的手,极力要让顾磐磐和隋祉玉站在一起。看得容初嫣觉得辣眼。

虽然顾磐磐最近很忙,总是把隋祐恒扔给薜荔,但隋祐恒心里,最爱的女人还是他家磐磐。

若非顾磐磐年岁小了点,还真叫人要以为这是她的儿子。

容初嫣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边三人和乐融融的一幕。她今晚,要把握住机会。

还好,又过一阵,那魏王就拉着顾磐磐出去玩儿,他第一次来金河苑,觉得好玩。

没过多久,在大长公主的暗示下,容初嫣也出去了。

容初嫣站在水边,开始用一片草叶吹奏曲子。草叶声不大,却是空灵婉转,悠扬起伏。

容初嫣知道,皇帝会来。这是大长公主特地为她创造的机会。

更何况,皇帝对音乐鉴赏的格调高,寻常曲乐难以入耳。而她吹奏的,正是隋祉玉本人从前谱的乐曲。

果然,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裾裳在夜风里逸荡。除外这声响之外,还有脚步声,不轻不重。

不远处有灯火移动,灯辉照着三道身影,越来越近。

容初嫣闭了闭眼,紧张得几乎浑身战栗,但她吹的音律并未凌乱。

“何人在此。”这嗓音,深沉平静,冰凉如水,不是皇帝是谁。

容初嫣按捺过快的心跳,转身露出笑意,放下手中草叶,款款行礼,道:“是初嫣。初嫣拜见皇上。”

皇帝身旁有两人掌灯,火光不算太亮,他负手慢慢走在前面。

那道袍角随风轻飞的身形,被灯光勾勒出朦胧轮廓,仿佛与月下的桃花融成一幅写意的水墨。

光看这剪影,仙姿隽逸,很难将隋祉玉与杀伐冷酷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免礼。”隋祉玉直言道:“你如何会吹这曲子?”

他自己谱的《云水》,他记得并未在公开场合吹奏过。

容初嫣赶紧道:“从前,臣女无意间听皇上吹奏过,当时便十分喜爱。可惜只记下大略,没有记全。”

她那时曾远远窥见,他独自坐在明佛木塔旁,含一片草叶,手指轻压着叶面,衣袂猎猎,曲声婉转流泻。

她那时看着他的背影,就很想把他拥入怀里,安慰他,向他倾诉。

果然如容初嫣所料,皇帝终于将目光转落在她脸上,第一次正眼看向她,眸中含着意味不明的审视。

容初嫣整颗心都提起,她知道皇帝能懂她的意思,在他没有做皇帝的时候,她就已悄悄记下他吹奏的曲子。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她暗暗恋慕他多时。

她得表明心意,打消皇帝的疑心,让他知道她的真心。

然而容初嫣却是失望,皇帝听闻她的一番心意,却似听不懂少女的表白,只点评道:“你记性很好。”

“不是这样。”容初嫣急切道:“皇上,是因为,初嫣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对她来说,皇帝可以比容家更重要,他懂她这话的意思吗?他这样聪明,一定懂的。

果然,隋祉玉又看了看她。他这次终于勾唇笑了笑,眼中却无笑意,只道:“朕知道了。”

他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并未给容初嫣任何回应,就又离开。

以隋祉玉的理智和冷酷,自是没有任何触动,他只是觉得容定濯派来的这两个姑娘,还真是各有手段。

一个动之以“真情”,一个是若即若离的暧昧。

不过,他对容初嫣实在没有任何兴趣,连逗一逗的心思都欠奉。

他一下又想到经常被他逗弄的顾磐磐,竟然又有点想把她叫过来。

其实他也弄不清楚,顾磐磐到底是不是容定濯的女儿,总之和容定濯关系匪浅,来历不纯就是。

容初嫣也不知皇上到底对她留心了没有,她只有在明天的大典上继续表现。

明天的献舞,她一定要让所有人都沦为她的陪衬,包括顾磐磐。

——

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如期而至。

金河苑太仪殿广场上,礼乐大作,孔雀羽扇、绛麾宝幢恢弘林立,百官俱着朝服,肃然鱼贯入禁中,等待皇帝与太皇太后驾临。

待皇帝与太皇太后沿着红毯临位宝座,作为百官之首的容定濯,登上丹陛,念读了一篇太皇太后的颂词,群臣随即行三跪九叩之礼,山呼陛下万岁,太皇太后千岁。

太皇太后接受朝贺后,按照百官品阶,赐下金玉如意、朝珠、瓷器、茶叶等赏赐。

设宴的地方是在外朝弘恩园,朝拜礼之后,以皇亲国戚、勋爵大员,皆去往弘恩园。

园中自是官员先到位,等皇帝和太皇太后驾到。

因此,各位官员路过容定濯和邢老太尉等人时,都纷纷行礼,邢老太尉现在很少出现在京中,陡然见他与容定濯一起出现,都还有些不习惯。

不过,看看邢老太尉那两个孙子,真是生得叫人羡慕。

邢燕夺与邢燕承只相差两个月,虽然邢燕夺是邢家嫡长孙,但是从小,邢燕承就不爱显山不露水,邢燕夺则要叛逆张扬许多,因此,小时就一直有人说邢燕承更像哥哥。

但如今邢燕夺执掌兵权,身上威势重,人也越发冷漠沉稳,众人也不会再觉得邢燕承是哥哥。

仅从姿容来看,兄弟两人算是各有千秋,都是灼然耀目。但是邢燕夺因为气质关系,要更为摄人。

容相还没有儿女呢,从这点来说,众臣觉得邢家兴许日后会更强盛。

——

大家等了一阵,皇帝与太皇太后才到了。

筵席开始时,准备的歌舞节目也依次登场。

没想到,她们这个舞居然还是压轴,成了最后一个节目。女孩们等得都有点儿心急了,尤其是看到皇上和一众贵族子弟都有些心不在焉,就更着急。

有些观众也挺着急。

消息灵通的年轻公子们,早就听说,青鸾书院的舞有上京第一美人容初嫣,有最近传得比容初嫣还胜几分的顾磐磐,光这两个少女,就让人期待这个节目了。

终于到了最后的节目,顾磐磐和一众小姑娘都换上了裙裳,戴好面具,等候着出场。

顾磐磐上场前,不知怎么的,就看了那主位的皇帝一眼。这一看,倒是愣了愣。

饶是顾磐磐这样痴迷医术,对皇帝没有觊觎之心的,也为这纯粹的男色给看愣。

看得呆愣的又何止是顾磐磐,无论是贵女,还是教坊司的姑娘,乍见皇帝,愣神的都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