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层筛选,一次比一次更残忍。天道向来容不得他人侥幸,要求长生就必定承担风险,万事万物皆是如此。

楚衍对这一切知道得清楚明了,可他还是打定主意继续修炼,丝毫不管经脉鼓胀如同刀割的疼痛。

他稍一催逼,刚才还乖顺无比的灵气骤然间变得暴虐了,像妖兽一翻脸就呲着牙把你按在爪下,危险凛冽如刀在眉。

经脉疼痛倒只在其次,横竖楚衍能够忍痛,他的意志力也一向刚硬。比那更可怕的,是这疼痛反反复复无有尽头。

你刚刚松一口气,稍稍觉得快意些,那疼痛就翻山倒海地来了,加倍催压着你脆弱的神经。

一下比一下更狠厉,是刀刃劈砍得伤口疼痛流血,还要再刁钻地深深切入半寸,非要你哀嚎投降才算结束。

正在打坐的少年额头有了薄汗,嘴唇也不自觉地紧抿一下,已然是有些承担不住的模样。

好在这样的折磨楚衍并不陌生,他稍稍忍耐一下,还能一切如常继续修炼。等到脆弱又敏感的经脉终于适应折磨之后,新的灾劫又来了。

也许是忽如其来的一阵风,不知从何而起却引燃了火,轰地一下,从躯壳到神魂,全都燃烧为灰烬。

没有征兆也无预感,是深渊之火烈烈烧透赤红苍穹,天崩地裂流星殒灭,已然是灭世之时的景象。

无数生灵都不能幸免,它们哀嚎呻吟也无济于事。而楚衍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场天大灾劫面前更是太过渺小,无能为力也无法自救。

触摸到火焰的一瞬间,他的肌肤骨骼就被瞬间烧穿。痛意甚至能传递到神魂中,紧紧追随而来毫不放松,让他整个人都跟着气喘吁吁。

明明整个人都已化为焦炭,偏偏还剩一缕神识倔强地不肯认输。它与那火焰苦熬斗争,以经脉仙窍为战场,僵持不下分外桀骜。

本来就十分难忍的疼痛,又骤然间加大了千百倍,似万仞之山紧压在头顶,逼得你只能咬牙硬挺,不敢放松分毫。

稍稍一放纵之后,就会跌落深渊之底,再无前进的可能。

楚衍索性发了狠,他甚至能心平气和地起来,淡然地注视着自己的躯壳被这火焰烧穿。

并非只是幻觉,而是真切实际地存在。

先从发梢指尖开始,莹白皮肤瞬间干枯腐朽,就连骨骼都不能例外,被烧着的时候,甚至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分外令人害怕。

他整个人都好似一块正在燃烧的焦炭,微微一触碰,就是碎屑飞扬再也拼凑不起。

唯独胸腔中一颗心脏还在跳动,一下下收缩舒张,源源不断的灵气运输而来,也保住了楚衍一条性命。

楚衍并不觉得有多难熬,只要他习惯了这等苦痛,不惊惧也不害怕,一切还不是和以前一样么?

他只当是特殊点的考验,心神澄净无有畏惧,亦能顺利过关。

心火奈我何,天劫奈我何。没有惋惜害怕之事,清风拂面一切如常,与之前修炼时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念头一起,楚衍就发现事情不同了。

被烧穿的骨骼又开始重新复苏,还是颜色纯白如玉,每一寸都比之前刚硬太多。

肌肉血液与皮肤也一一回来了,偶尔有僵持不下的时候,最后楚衍还是复原如前,没有丝毫例外。

心有余悸,实在是心有余悸。

楚衍静默一瞬,紧闭的长睫眨动一下。第一道灾劫果然名不虚传,风火劫,火有了,风又在哪?

少年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许久,都没有任何回应,他心中还有些怅然。

该不会真是如此简单吧,第一道灾劫来去匆匆,甚至没用他费什么力气,一切就已顺利结束。

就在楚衍刚刚心神放松的一刹,一丝微不可查的风透体而来,又轻又软似春意盎然,却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纵然那只是细细的一缕风,却在少年肌体上刁钻地凿出了一道裂痕,瞬间蔓延开来。

楚衍都没觉得疼痛,他整个人茫然了一瞬,而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艳红血液从中那道伤口中滚落而下,又被高温瞬间蒸发。早已偃旗息鼓的火焰又卷土重来,声势浩大不可抵抗。

凤助火势火涨风厉,两相作用之下,不光是苦楚平增了千百倍,骤然而来的压迫也变得无比强大。

他恢复的速度太慢,崩坏的速度却太快。

火势烧穿了骨骼肌肤还不算完,甚至开始向心脏蔓延,深灰暗黑的颜色,开始逐步侵蚀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

原来风火劫真正可怕之处,就在于此,楚衍此时才心知肚明。

纵然难熬了千百倍,少年还是没有胆怯也没有放弃。就算明知成功的希望不大,若是不能奋力一搏,那他注定一生平庸碌碌无为地死去。

被大能利用固然没有自由,又损害尊严。但旁人不打扰你将你当成空气,被漠视的滋味可比这难熬千百倍。

自从楚衍踏上这条修行之路开始,他就从未想过简简单单地结束。

就算泯然与众人,他可以安心平稳地继续修炼,可楚衍那些莫名而来的疑问,以及一腔难以发泄的愤恨又怎么办,又该向谁讨回?

许多人都在他身上寻寻觅觅,试图从中寻找谁的影子,楚衍却不情愿如此。

风火劫来得好,简直是太好了。出现这等灾劫,也意味着楚衍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性,亦能成就上品金丹。

风险与收益向来是并存的,没有把自己真正催逼到极限,谁又能明白他能够创造怎样的奇迹?

情况似乎因为楚衍心念转变有了变化,又似积压的灵气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陡然间风止火熄毫无预兆,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真是幻觉。

仿佛一眨眼再一抬头,世界就朦朦胧胧变了个模样。再黑暗的梦魇都已结束,一切仍是蓝天清风万物和煦。

明明不是幻觉,楚衍一低头,就能看到地上的焦黑的痕迹,那是他与风火劫搏斗不止的过程。

他苦熬打磨的金丹,也因此变大了一圈,颜色也由暗淡不定的青色,隐隐变为丝丝缕缕的金色。

不够,还不够。

若按等级算,现在的他虽然是上品金丹,却只是最低等的七品金丹,根本不能让楚衍满意。

风火劫心魔劫机缘劫,第一道难关实在简单。但凡天资足够意志力够坚韧的修士,咬咬牙发狠心,都能顺利度过这灾劫。

因而世间上品金丹的确稀有,绝大部分却都是七品金丹。

真正聪明的人到此处就应该收手,上品金丹足够他们俾睨众生,面对同级修士亦能占优。

接下来的心魔劫就分外难缠,其中凶险之处不可言说。

每个人碰上的劫难,都是不一样的,有人顺利度过修为增加,更多的人却迷失在幻境中,终日神志不清无法挣脱。

楚衍没想过放弃,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下定决心,不一口气成就九品金丹,他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的过错。

日升月落时间更迭,楚衍还在打坐。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薄薄淡淡的一层,恍然如水波荡漾。

等了许久许久,该来的心魔劫还是没来。楚衍静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座石雕。

他一眨眼,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水波般荡漾开来。再一眨眼,又重新恢复如常。

如此反复再三,像是幻境更似梦魇,路口一处接一处,全都是一样模样一样相似,根本找不到出路。

不光是手指无法动弹,就连发梢被风吹动也无法感觉。

这具躯壳不再是他自己的,而是属于某个陌生又可怕的存在,稍一撇眼就让楚衍诚惶诚恐,无法反抗。

楚衍情不自禁,想到了之前的情景。他与段光远那场惊险至极的交锋,亦是如此模样。

他跌跌撞撞在没有尽头的循环中走了许久,若非心中尚有一丝倔强没有磨灭,楚衍早就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是段光远还是某个更陌生的名字?

之后发生的一切,反倒顺理成章起来,楚衍甚至暗中舒了一口气。

这微妙的念头一起,楚衍就发现他的影子逐步幻化成型,似某位大能匆匆捏就而出。虽然有些心急,五官神情却太过精妙,正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楚衍对着自己的影子,就仿佛揽镜自照,和谐为一不分彼此。

他看到那少年亲切而诡谲地冲自己一笑,鬼气森然阴森森地可怕,却也带着股天真稚拙的意味。。

即便是再恶意的笑容,放在那样一张好看的脸上,都让人发不出脾气。大概是没有什么坏念头,他只是个孩子罢了。

原来在旁人看来,自己这张脸是如此模样。楚衍半点不惊讶,他甚至游刃有余地进行评判,已然将他自己抛离出事态之外。

眼看没有吓唬住楚衍,另一个他又一歪头微笑了,“别看你现在这么淡定自若,我却知道,你真正害怕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道心魔幻象罢了,也能大模大样说出这种唬人的话。”楚衍嗤笑一声,声音格外嘲讽,“我有许多害怕的东西,害怕死害怕失败害怕分离,人人皆有弱点,我也并不觉得奇怪。”

“你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方法,就让我继续看看,我就在这等着你。”

也不知另外一个楚衍听没听见他的话,少年又是诡谲地一点头,既无惊慌又不慌乱,看上去格外气定神闲。

心魔幻象楚衍实在见识得多了,自从他开始修行之日起,如此灾劫就一直与他相伴相生,简直是密不可分。

也许旁人觉得心魔劫太过可怕,楚衍却毫不畏惧。他有信心亦有毅力,哪怕面对的是另外一个自己,他也要横劈之下,逼迫自己的心魔缴械投降。

“不错,不愧是你。”心魔似模似样的笑,不管是弧度抑或其他,都与楚衍本人十分相似。

“但你有没有想过,从一开始,你就在回避着什么东西。压抑得越久越难解开心结,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不是么?”

少年眼瞳闪烁光华流转,似旋涡一如飓风,撕扯着压迫着他的神魂,一坠入其中就无法挣脱。

楚衍也不能例外,整个世界又一次天塌地陷,瞬间毁灭又瞬间重生。

还未彻底恢复视力,楚衍先闻到的是血腥气,浓重肆意地附着在鼻端,挥之不散令人作呕。

一颗紧绷的心,不由停跳了一拍。

少年静默地面对血流成河尸骸遍地的凄惨景象,他衣衫洁白格外纯净,与这情形格格不入。

可他的掌心还有淋漓血迹,吹不干擦不净,分外污秽令人厌恶。楚衍一皱眉,想要甩开那些黏腻,根本无济于事。

“自从你有意识开始,就不断妄造杀孽。”那道声音又来了,高高在上还带这点悲悯,真是俯瞰世间悲喜的大能模样。

楚衍从不知道,他自己分外熟悉的声音,听起来也能如此令人厌恶。

“你可还记得,自己第一个杀过的人是谁,他是何模样可有亲人?”逼迫声追问声又来了,每一字都如雷霆般击在心间,麻痹不已疼痛万分。

“是,你早就忘了。毕竟轮回千世百世,你不可避免地沾染污秽血腥。你学会了睚眦必报,学会了绝不宽恕,学会了迁怒他人。”

少年没有说话,他继续怔怔地看自己的指尖。艳红的颜色还是格外刺眼,血腥气浓重又令人厌恶。

这就是他无法消弭的罪孽,一世世累计叠加而来,根本无有尽头。

“想杀你的人你杀,无辜者你也杀过。每一笔孽债,你杀死的每一个人,全都好端端躺在这里。”

忽然间,轻柔劝慰的语气变了,变得刚硬如铁,不容置疑也不许忽略分毫,“抬起头睁开眼睛啊,正视你犯下的罪孽。”

“其实你自己也隐约猜到了,猜到你被算计有仇人。你开始变得暴虐开始学会迁怒,开始变得多疑而谁都不敢相信。”

“这样的你,还能成就大道,那可真是天道不长眼啊。未曾清点罪孽直面内心,你还想修炼成仙?”

“你从刚修炼开始,就心魔丛生不得解脱,比之前人艰难千百倍。这样的惩罚劫难,若是毫无来由,恐怕你自己都会觉得奇怪吧?”

另一个楚衍稍稍停顿一下,言辞话语却更加锐利了,“一切都是惩罚,都是你应当赎罪的责任。那些你杀死的冤魂时刻萦绕在你身边,旁人看不出,大能们却瞧得一清二楚。”

“天道公正无有疏漏,是你心怀侥幸又不肯承认,又岂能责怪我多事?”

楚衍静默了一瞬,似是默认又似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