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总是这样,装傻装呆故作温柔。明明撩拨得自己心绪不定,一转身之后,楚衍自己又忘了个干干净净。

如何不恼恨,何能不恼恨?

即便简苍对楚衍之情,刚开始是会错意想多了,久而久之却是无可奈何。

偏偏那少年又一拧身径自离开,把自己孤孤零零地扔在身后,太狡猾又太缺德!

简苍恼怒得狠了,都已经冒出两个脏字。他刚咳嗽一声,又被少年颤抖的肩膀惊住了。

也许他在哭泣,也许楚衍只是难过。少年把他的脸埋得好深,不让简苍看出丝毫情绪。

他从未见过楚衍如此模样,哪怕面对再大灾劫,少年都是笃定自信毫无惊惧。

哪怕后有追兵,万丈深渊就横在面前,楚衍仍能坚决至极地向下一跃,哪怕九死一生,也要搏上一搏。

这样的楚衍,居然难过了沮丧了,甚至哭泣了。

就算简苍感觉不到温热沾湿衣襟,楚衍的脆弱孤苦仍如一件满是裂痕的白瓷,明明白白陈列在他眼前,一触即碎。

青衣魔修什么都没说,他心中那一点火星尽数消散,一腔温热平静如水。他犹豫刹那,把手放在少年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以此拙劣手段当做安慰。

那么多动听温软的话,真到关键之时就全然无用,他一开口尽数化为乌有。

过了一会少年才抬起头来,只有眼圈红了,没有泪痕。

“我并不是害怕,只是说不出的难过。”楚衍摇了摇头,“那感觉就像眼睁睁见着故友死去,我无能为力只得袖手旁观。”

突如其来的话,简直像是预言,精准残忍地戳中了简苍本不存在的心,鲜血恒流肆无忌惮。

他抚着楚衍肩膀的手,稍稍停顿一下,又一切如常地问:“是段光远么,我不知你与他何时有了这等交情。”

不需楚衍回答,简苍又自顾自地断定道:“不论怎样,你修为提升仙窍开启,就是天大的机缘。早已死去之人无力改变什么,你要继续向前,一直向前。”

少年猛然一抬头,他从青衣魔修的话中听出了不祥之意,小蛇般绕在心头,毒牙尖利直戳心脏。

简苍知道什么,也许他知道内情,因而没有多问也不想多说。自己甚至都没说那人姓名,简苍却知他修为提升与段光远有关。

魔尊知道得太多,自己则懵懵懂懂摸不到头绪,一点也不保险。

楚衍捏紧了手指,心绪惆怅。他本该继续追问一句,但简苍无声地摇了摇头,让他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这件事你知我知,千万别向第三个人提起。等会我施展术法,替你遮掩修为,旁人也就瞧不出来。”

青衣魔修的眼神镇定极了,冷然温柔如皎然月光,他整个人又淡漠沉寂得像冰,万年不化无有裂痕的寒冰。

“我以后会告诉你实情,但不是现在。天机感应太过微妙,我不敢冒险。”

楚衍鼻一酸,他沉寂片刻,忽然又笑了笑,“是魔尊不想冒险,还是因为我不能冒险?”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简苍一沉眼,只当没听到那句意有所指的话:“等你回到太上派后,立刻闭关修炼,别管太多。”

第80章

青衣魔修严肃时,没有太明显的表现。

模样生得绝艳出挑就是不好,简苍生气时别人都以为他是在说笑。楚衍平时不在意,现在却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其中差别。

简苍既非表情冰结也无言辞犀利,他眼中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之前的话只是顺口一提,但每个字眼都格外凝重,透着股不容反抗的意味。

知情识趣的人,就该乖乖震慑于此等威严之下,极有默契地点点头,聪明乖觉地什么都不提。

楚衍向来心思敏锐知情识趣,旁人有难处,他也不愿计较。他自己都不知究竟怎么了,非要睁着眼睛不肯妥协。

楚衍就当自己是个不懂事的愣头青,非要把所有不能说的隐秘都掰开细数,全然不懂得识趣两个字怎么写。

秀美少年睁圆了眼睛,似笑非笑地仰起头来,目光一瞬不瞬。

那是询问与探寻的眼神,简苍心知肚明。他没有生气也没发怒,浓黑睫羽一眨,已然带了点无可奈何语气:“别问那么多,本尊的话你都不听了?”

话音虽不恼怒,语气却已然严肃森寒,是不容探究不许追问的命令。

若是以往,哪怕修为再高的魔道修士,一旦被简苍如此命令,他们早就战战兢兢地发抖,半个字都不敢说。

楚衍非同一般,他没发抖也不害怕。

他生平就有一股倔强耿直心性,是身处绝境还能奋力一搏的胆大包天。旁人大多看不出来此点,楚衍自己却非常清楚。

魔尊如此模样,楚衍并不陌生。

他见多了这样的眼神,有重大隐秘不能言之于口的为难,尽管包裹着一层温软好意,坚硬残酷的内核却不会有所改变。

简苍越是掩饰,楚衍越发较真。

大概这倔强发自神魂之中,改无可改。楚衍看似和和气气从不记仇,较真之时就令人分外为难,有一股懵懂无知冒冒失失的气派,天生就令人为难。

“听话。”简苍加重语气,“本尊不会害你,你大可放心。”

即便听见简苍的话,少年还是一动不动活像座石雕,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楚衍信不过自己,所以将信将疑不肯服软,青衣魔修心中了然。

毕竟他们初遇之时,简苍的态度算不上良好。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袖手旁观,楚衍虽说不记仇,现在一回想起来,些微可疑之处都变为十二分怀疑。

简苍不怪楚衍,毕竟是人之常情,谁能对一缕来历不明的幽魂抱有十成十的信任呢?

青衣魔修心中黯然,他勉力压抑着心绪,不让那人看出一分一毫。简苍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连日光都变得无光暗淡。

“大概因为我吞噬他人神魂,就能修为提升资质改变,这类事情是天大的禁忌,所以魔尊不想让我知道。”少年一字字残忍冷静地说,“此等行为,魔修都不会容忍。”

“仙魔两道若是得知此时,必会同心协力追杀我,生怕让我修为增长,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因而魔尊要消耗灵气,助我隐瞒修为,不让别人知道半点。”

更多的话楚衍说不出了,他心中微妙地对自己产生了一丝厌恶之意。

他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

天下稀奇古怪的功法多了去,楚衍在太上派内博览群书,也没见过这般古怪的现象。

同类相残还能提升修为,又不是杀伐之道,越想越诡谲。

尽管不想在简苍面前泄气,楚衍还忍不住轻轻咬了咬嘴唇,一下就松开,还被那人看得一清二楚。

青衣魔修沉着眼睛分外为难,此等反应,就是被人揭穿想法之后的心虚。

楚衍自顾自认定他前途暗淡,没曾想忽然间额头一疼,惊得他皱了皱眉。

就是简苍在他额头一弹,那人不屑掩饰的模样,活像大人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什么吞食他人神魂就能提升修为,还有同类相杀亦能提高资质,你从何处听到的古怪传说,本尊都闻所未闻。”青衣魔修话音一顿,又骤然反问道,“且不论有没有那等功法,就算有,你无人传授就能自行修炼?”

“你之前也杀了两个拦路抢劫的毛贼,也没见你修为提升半点。我之所以要费些力气替你掩盖修为,全因我替你开辟伪窍的手法是魔道传承,旁人会起疑心。”

楚衍捂着额头愣了愣,他还觉得简苍的话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简苍的眼神越发鄙夷了,他权当是看小孩胡闹的模样,“之前你九窍资质三处伪窍,旁人看不出端倪,本尊也不用多费力气。”

“你现在十窍资质,举手投足都隐隐与灵气相合,一如黑夜火光显眼得很。你当上界能够开启十窍的方法,处处可见谁都有幸得闻?除非是无上剑体,又有冲霄剑修耗费修为替你开辟仙窍,否则九窍资质就是极限,十窍资质想都别想。”

“灵山大典上能人多得很,谁瞧出什么端倪,本尊也帮不上你。”

话说到最后,简苍还是心软了。

他一看楚衍额上还有红痕,就凶巴巴地伸手替他揉了揉,揉得楚衍一颗脑袋东倒西歪。

如此还不解气,青衣魔修又冷哼道:“本尊就说你该少看点书,天天看话本小说,你才有这么多荒诞不经的幻想,整个人都傻了。”

其实简苍自己都知道,他的话三分真七分假。

楚衍不是魔修,也非某类天赋惊人的凶兽转世,自然不可能因为吞噬了一个修士神魂就修为大增。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外人若是知道内情,只会叹息一声再连连摇头,反倒不好说什么。

简苍怕的,正是某些人起了歪心思,危及楚衍自身安全。能瞒一时是一时,总比毫无准备要好得多。

一想到楚衍刚才的话,简苍也不由愤懑了,手下的力气也大了些。

魔修魔道,那是什么烂俗借口。所有稀奇古怪又残忍的事情,仙道修士全都一股脑推到魔修头上,真当他们无所不能不成?

若真论弱肉强食手段龌龊,仙道魔道都是一般货色,谁也别觉得谁尊贵。

“魔尊,魔尊……”

一声微弱呼唤从掌下传来,简苍低头一看,少年眼圈通红似要哭泣,活像只瑟瑟发抖的可怜兔子。

该不会真弄疼他了吧,简苍有点心虚。他挪开手一看,楚衍额头上又有两枚青红指印,刚好是他之前用大力气的地方。

青衣魔修咳了一声,故作无事地问:“怎么了,你哭什么?本尊也没生气,你不必诚惶诚恐……”

借口实在太烂,简苍自己都疑心不能糊弄过去。

他面对少年湿漉漉的责怪目光,一眨眼又想到一个绝妙借口:“身为修士,自该忍耐疼痛不必计较太多。你之前神志不清之时,还曾轻薄过本尊,你怕是忘了吧?”

简苍一指自己额间印记,绝艳面孔似笑非笑,立时让楚衍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事情来。

可能,大概,的确是有这么一件事情。

楚衍只记得那人周身香气实在好闻,他如渴慕温暖的孩童一般,忍不住稍稍贴近些,没准还真唐突了魔尊大人。

他想来自诩理智谨慎,不管同何人来往,都是秉承礼节不会唐突。再多的爱慕与嫉恨,楚衍都从不挂心更不在意。

偏偏楚衍碰上简苍之后,事事意外实在心虚。

眼见少年稍一瑟缩害怕,简苍反倒理直气壮起来,“本尊都没向你问罪,你为何战战兢兢,莫非是心虚?现在本尊不高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赔罪。”

一句反问,让楚衍哑口无言。小少年连耳尖都红了,东看西看就是不敢看简苍,已然是他难得一见的害羞模样。

青衣魔修吐出一口气,他已然觉得痛快极了。风水轮流转,这小无赖也有这等羞赧模样,真是上天开眼。

“说啊,本尊还等你赔罪呢。”简苍又逼迫了一句。

楚衍眼睫一颤,当真有些慌乱了。他本可想出千百种办法搪塞简苍,偏偏不愿说一句谎。

少年憋着气想了好一会,讷讷地说:“魔尊也别那么小气,你是魔修,必定有过不少双修炉鼎。我之前失礼是我的错,魔尊也别生气。”

本来悠然自得的简苍,险些让楚衍一句话气炸了,“什么话,你当本尊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与人双修?”

“那些炉鼎送到本尊面前,我都懒得瞧他们一眼!”

机敏少年却好似回过神来,他眼珠一转,笑眯眯地反问道:“这么说,魔尊大人看我顺眼,才让我亲近?”

这句话一说,仿佛简苍是某些居心叵测的猎人,设好陷阱欲擒故纵,就等傻兔子自己乖乖跳进来。

若非他有所顾忌,哪还容得楚衍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简苍早就二话不说封住楚衍的嘴,让这小无赖一句废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