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上辜颜流畅的线条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复。

沈竹晞有些怅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唉,伤脑筋,日后还要把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他拍拍额头不愿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额头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个人。

“借过。”清凌凌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头一朵将落未落的梅花。

年轻男子从风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他面前。暮风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后长剑上的二色剑穗交错着掠过脸颊,兜帽覆住额头,帽檐下是一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扶住沈竹晞,让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谢谢,谢谢。”沈竹晞微一定神,脸色涨红,挣开他搀扶的手。

他向四周一张望,只有人声寥寥,晚风低吟,不由皱眉道,“我说你,这路上这么少的人,你为何偏偏要从我这里借过?”

过路人拉下帽檐,定定地望着他,眉目笼在暗影中看不清楚,眸光里似是蕴含着难以言说的询问意味,让沈竹晞一瞬间觉得如芒在背。然而,他的唇角却微微勾起,有几分风流娴雅的味道在里面。

“自然是你这里好走。”沈竹晞再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清越、低沉,很是好听。

擦肩而过的一刹,他隐隐觉得如同置身荒原冷域,那人仿佛是刚刚卧病而起,全身都带着凛然的湿重寒气。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寒颤,察觉到那人的眼神似乎又若有若无地定在他身上,直到背对着走出很远,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真是奇怪。”他猛烈地摇摇头,想把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冷不防却被扬起的长发扎到眼睛里。

“咦,我束发的丝缎到哪里去了?”沈竹晞向后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由得震惊失色。

他惯用的是一条鹅黄色的丝缎束发,视若珍宝,不仅因为据云袖说,那产自崇明泉底有凝碧珠的最深处,是由四只绮贝吐丝三年织成,名贵异常,还因为,这是他醒来之后,在陌生的整个世界里,唯一能触到的与过去有关联的东西。

——这条缎带颜色微微褪去,想来他之前已使用了很多年。

沈竹晞拍拍额头,确定那东西不在自己身上,便匆忙地回头看,这一下只感觉到一股火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前额——他目力极好,竟隐约瞥见先前擦肩而过的那人,腕间一点明黄,边上未系妥的丝线随风飘扬,连同黑色衣衫翻卷如山雨欲来前的黑云。

“小偷!强盗!”沈竹晞直跳脚,拔足便要追上去,却生生地顿住了——

前面风雪里相依相偎的一对老人,手里提着药箱走过来,嘴里翻来覆去地依稀是在说:“快关门了,还好赶上了。”

药方!他还要去给云姑娘配药。

沈竹晞不甘不愿地抬头看看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又展开手中的药方,面色十分精彩地不断变化,似乎是在权衡。

罢了,云姑娘的伤势不能耽搁,暂且放过那人一回。

明日,他就是一间一间地问遍尹州城里的所有商店住宅,也要把抢走缎带的那人找出来!

沈竹晞一咬牙,向着相反的、凝碧楼枢问堂的方向走去。 这一处枢问堂傍水而建,清澈见底的溪泉可以入药。彻地的窗前疏疏挂着珠帘,掩映着后园的几亩药圃,高高低低、挨挨挤挤种下的大片,是凝碧楼从天下各处搜集的珍稀草木,种植在每一间下设的枢问堂,已供配药。

这些药材也是枢问堂享誉天下的原因之一。

七年前,何昱刚担任凝碧楼主,那时天下初定,他一朝以铁血手腕稳定了楼中的动荡局势,就在凝碧楼下辖的中州十八地建立了二百多间枢问堂,种植灵草,淬炼药石,提供给城中的百姓,分文不取。更是高薪聘来名医百位,长期坐诊枢问堂。

中州十八地数以万计的人受过凝碧楼的恩惠,都道何楼主、凝碧楼是心之所向,连年来一统中州武林,也是众望所归。

“这位公子,你药方上有一味药需要自取,还请移步到十二楼来。”柜台前的弟子走过来,把药方连同其他配好的药放在布袋里还给他,抬眼看了看沈竹晞,恭敬道。

沈竹晞微微点头,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往楼上走。

这里原本是白日里名医会诊的地方,许是来的晚了,现在空荡荡再无一人,桌子上一格一格摆放的红木匣,每一屉贴着笺注的都是一味罕见药物。

他的目光凝在墙上悬挂的黑檀葫芦上,那是一只破旧的葫芦,身上裂痕遍布,却散发着耀目的灼人白光。沈竹晞定睛细看,还能看到浅一些的素色在葫芦面上的千百纹路里游走,又极迅捷地汇到葫芦的腹部。

似乎是觉察到这里有人来了,葫芦悬在墙上扭动起来,一下一下空空地敲打墙壁,呦呦似人语,

“这什么东西?”沈竹晞一惊,走上前去想要抚摸它。

他的袖子忽然被重重一扯,接着便觉得手腕一沉,辜颜呼啦一下子蹿出来,立在他手腕上振翅欲飞。

“安!安安!”辜颜忽然扯着嗓子发出一声清啼。

“哎呦喂!”沈竹晞伸手将它按住,凑过去低声说,“我们是来给云姑娘找药的,辜颜,你可别乱来惹祸。”

辜颜转过来躁动不安地拱他的手背,黑豆般的眼睛骨碌碌直转,忽然又不停地啄他手指。沈竹晞吃痛,一下子松开手。

辜颜扑簌簌地飞过去悬停在那黑檀葫芦面前,歪着头梳理羽毛,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沈竹晞缓缓走过去想唤住它,辜颜却回头“安安”地叫了两声表示拒绝。

在他不明所以的注视中,辜颜哧啦对着葫芦张大嘴,葫芦里的白光以清晰可见的速度被辜颜吸走,一点一点暗淡下去,辜颜的颈腹却慢慢亮到炫目,像红莲夜时候黑暗中最亮的一朵白鸟灯。

沈竹晞问:“辜颜,辜颜你在干什么?”

他连问了两遍得不到回答,便低头按照药房开始取找一味名为“零朱”的药,打开最下面一层的透明格子,沈竹晞惊骇地几乎跳起来。

“辜颜,来帮个忙!”他咬牙道,看着药格里四处乱拱的四只零朱皱眉,零朱是尖牙利齿的水生物,被放置在黑暗中的水袋里,乍见强光,猛然窜起,锋利的前牙几乎咬破了袋子。

据说零朱动得越凶,便越适合入药,看来这一对药性很强。

“辜颜,快来帮我抓一对!”沈竹晞拍手示意它。

辜颜不情不愿地振翅飞过来,一顿,尖尖的喙咬破水袋,啵的一声戳破零朱吐出的泡泡。它一动翅膀,两只零朱不由自主地滚到一起,辜颜扎下去叼起来,咕噜两下咽到肚子里。

“真有你的。”沈竹晞摸摸它的毛。

“回去别忘了吐出来。”沈竹晞将它捧在手里,一指戳戳它鼓起来一块的柔软腹部,惹得辜颜不满地挥翅扇过来。

他这时候凝神看去,辜颜身上的白光已经暗沉下去,与平时无异。他将辜颜收到袖子里,预备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