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声音含着一丝钦佩:“陆栖淮只凭些微零星线索就能一路追到涉山,不能说不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禀告:“金……金浣烟说,他从此便告别流霜这个名字,这次平叛便算作他为楼里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已经出发去接管史府,据弟子来报,林谷主也在那里。”

“好极了。”何昱抚掌,手指抚过灯笼缎面上雕琢的流萤纹样,忽然微微地笑出来。那种璀璨的星光下,灯笼上的萤火虫展翼点点掠起,合身扑向天穹的最深处。

你看,连萤火虫都心心念念带着那一点微光,飞往如瀑的星光间——我又如何不是呢?

而金浣烟,那个眉目间骄傲刻薄的少年人,依稀便是少年时候的他。倘若能就此收手,或许便不会拥有他的宿命。然而,这一片江湖如此之大,怎么能说退出就退出呢?

凝碧楼主唇畔溢出锋利的笑意,蓦地当空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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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凝碧楼动乱颠覆的前不久,一位神秘的行客来到了沐王府。

这是京城二十年来唯一的军门豪族,壁立森严,府邸整饬庄重。上一代当家的是镇国将军沐川,沐将军戍守边关二十载,立有战功赫赫,在他退隐后,其子亦被封王,便是这一代沐府的掌权人。沐王才资平庸,却因忠心耿耿,年近而立便坐拥可以协商调配边关戍军的权符,甚至一度风头盖过那位堪称绝世之才的靖晏少将。

沐王府,午茶时分。幽静的庭院里隐约可闻初夏的阵阵蝉鸣,廊下蔷薇满架,一院幽香浮动,空无一人,只有旁边的金丝架上,雪白的猫蜷缩着午睡。

“史家婚宴上的作乱者都查清楚了,那些被活捉来的僮仆侍女已经下狱拷问,而余下无辜的都随金浣烟在史府继续安顿”,沐余风缓缓合上茶盅的盖子,眉头一跳,低声道,“能用的法子都已经用遍了,那十二位抓来的便如同铁打的一样,经脉尽断,折磨至死,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他对面没有人影,只有重帘深深,后面影影绰绰地映出一道高华的侧影。

闻言,帘子微微一动,帘后的人冷冷道:“了不起。”

他知道沐余风在军中纵横多年,讯刑拷问的手段有多厉害,铁打的汉子在他手下也熬不过一日,然而抓过来的大多数都是女流,却能坚不吐供。

沐余风早已习惯这位神官的冷漠语调,不以为意,只是叹了口气:“我想,应该是对于这些人来说,一旦招供,或许会有比受尽折磨更可怕的后果。”

他拍拍脸颊,语气难得地有些烦躁:“最后的一个活口为了不说,居然生生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

“三月后便是国寿了。”帘子后再度有声音冷然传来。

沐余风嘴角一勾,有种难以言喻的阴冷,仿佛一条潜伏在暗中的毒蛇,正在思忖什么坏主意,露出阴森森的笑。国寿吗?殷神官,当今文轩帝最不愿在他寿辰上看见的一个人,想来就是你了。你一定还不知道个中缘由,这段秘辛,尘封许久,想来你伯父殷清绯也不曾对你提起过。

——为什么在夺朱之战后,殷景吾毫无阻滞地一路上了平逢山成为神官,如今又一路行来立于中州法术的最巅峰,一切的细节,都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他们背后牵扯到雪鸿组织。”沐余风声音艰涩。

这是一个在中州几近禁忌的名称——曾经一度拥有颠覆力量的杀手组织,其中的十二位金衣杀手曾在三十多年前刺杀帝王,后来却在一夕之间无声无息地溃散消失。这三十年间,不断有别有用心之人假借雪鸿的名义暗中布局,行不轨之事,然而细细勘察,却尽是荒诞的之作,雪鸿组织却仍旧踪影全无。

那么,这一次呢,也是放出来的烟雾弹,还是那个神秘的组织再一次出现了?

帘子后寂然端坐的身影微微一动,说:“必须尽快把那个可疑的、与雪鸿有关的人找出来,杀了他!燎原之火,倘不及时阻止,一旦燃尽,便会颠覆整个中州!”

“整个中州?”沐余风愕然地重复了一遍,神色大不以为然,又不愿意直面反驳他,“雪鸿到底是传闻中的事情,荒诞奇谈多于正史记载。况且如今,岱朝军队严阵以待,凝碧楼实力远胜于七年前,而这几年修生养息的靖晏军,也是势如破竹的精锐之师。”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倒是破了六合城、斩杀凝碧楼的陆栖淮,是更大的心腹之患。”

“莫效世人目光短浅。”帘子后的神官冷然截断他的话。

沐余风一梗,握着茶盅的手紧了数次又放下,罢了,这人自小在殷府被宠得无法无天,后来又在平逢山清修七年,素来冷傲,孤僻自许,从来不在意旁人的想法。他忍住了心头的怒火,声音没有一丝颤抖:“神官教训得是。”

他问:“我之前给你送来的这十多日出入京城的影像石,不知神官看了多少?”

昨日殷景吾夜班到来的时候,让他夤夜火速搜集这些资料送上来。京城一共八处大门,每个门有十二块影像石录制来往人员的声音、容貌等身份信息,要收集并复刻送来,实在是一项繁冗的大工程。那时候,正在酣眠的沐余风本来没甚好气,想要推到第二天再做,却在听说来人是平逢山神官时,从床榻上鲤鱼打挺,一跃而起。

——“为官从军,殷景吾是你绝不能得罪的人。”父亲常常如是告诫他。身经百战的父亲,在提到这个名字是,居然是畏惧的,那种瑟缩的神情像刀锋一样刺进他心底,让他在惊惧的同时,心底也有恶念滋生。

自己也是京城的将领,天之骄子,凭什么要处处顾忌这个人,小心翼翼地对他礼让?

然而,父亲第一次听说他这样咬牙不满的质问,反应却是让他始料不及的:“孽障,跪下!”父亲颤巍巍地抬腿踢在他膝骨,他不敢反抗,匍匐在地,听着耳边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谆谆教诲,“莫非你以为出身在一个镇国将军家,就算是出身高贵,可以与旁人随意争锋了吗?”

“可是,殷景吾也不过只是南离一个世家的继承人而已,论实力,不过与我们家相当。”虽然恐惧于父亲的怒火。他仍是心头不忿,挺起腰杆,据理力争。

父亲怒火更甚,抬手啪地扇了他一巴掌,他被打懵了,巅扑着踉跄倒地。父亲一脚踏上他脊背,满腔怒意蓬勃而发:“畜生,莫非是我平日太纵容你了?这话你也是敢说的?”

“你的出身,你的才干,同殷景吾相比,便有如云泥之别!”父亲断喝,移开手指,因为力道过大,在他脸上留下鲜红刺目的五个指印。

“我虽然战功赫赫,然而入朝为官,却是伴君如伴虎,尚有恩荣衰退,鸟尽弓藏的一日,然而,殷景吾却将万古长青!”父亲松开他,语气渐渐平稳,却是说不出的冷肃,一字一字地命令他,“非但如此,为了明哲保身,你连殷家都不可以得罪!”

他已经委顿在地,却还是死死地咬牙一言不发,只点了点头:“孩儿知道了。”

父亲看他这样的神情,知道他还心有不服,一瞬间,颓圮与无力涌上这个老人苍老的身躯,他叹了口气,挥挥手:“罢了罢了,你记住,他是……”仿佛惊惧于那个无法直言说出口的身份,父亲居然住了嘴。

当时,他战战兢兢地退下,不敢再问,没过多久,父亲便告老还乡,只留他一人在京城为官。如今,距离这一幕已经两年过去了,然而,父亲说“他是……”时那种欲言又止的惊怖神情仍然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打听多方,所有的消息都准确无误地指向,殷景吾从小出身在南离,是南离殷氏唯一的后人。这些消息合拍得太过完美,让他心生疑窦——单是殷府,不能让父亲畏惧到这等地步吧?这个疑虑堆积在心底不得解脱,渐渐成了执念。

不久之前,他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来自凝碧楼的情报中枢追煦小筑,那个不会武功的文弱少年站在凝碧楼主的身旁,神色冷静地一字一句讲出,却让他心底掀起万丈狂澜,当场便打碎了杯盏——原来,殷景吾竟然是……!

那个蓝衣少年最后如是说:“殷神官本人不知道,因为殷清绯也不知道,但是文轩帝知道。”

沐余风得知这个消息,抛弃娇妻美眷,独困空房,辗转几夜都不能成眠。不错,以他对平逢山神官的了解,对方冷傲而可以贯通天地、俯瞰古今,是没有什么问鼎逐鹿之志的。可是,人心如逝水,人都是会变的,以殷景吾的才华、能力和人缘,一朝他褪去那身代表神术道法的紫袍而投入尘世,会在整个中州掀起怎样的万丈狂澜?

——那,对于岱朝身居高位的人,尤其是文轩帝,震荡将不亚于七年前的夺朱之战。

正文 第88章 中有畸人秀其九

“已经看完了。”清冷的声音陡然截断沐余风的思绪,他眯眯眼睛,却不是习惯性地为了给谈话者施压,而是在帘子卷起的一刹,耀目的光华陡然盛放,几乎压迫的他睁不开眼。

殷景吾手指微抬,无形的灵力将帘子向上掀,码得整整齐齐的百余块晶石如小山唰地凭空移出,稳稳落在沐余风面前的长案上:“你拿回去吧!”

午后的阳光投射在他冷峻端正的面容上,殷景吾紫袍无风自动,手指微屈,遥遥对着膝边横放的一把白绸伞。伞的缎面上镌刻着白蔷的花纹,和他袍角的云纹遥相呼应,而他腰间斜挂的一方玉佩晕染开温润的红光,那是上品的水翡,映得他整个人眉目熠熠,比天光还要明亮。

“已经看完了?”沐余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满心骇然,几乎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