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有别, 他总是要吃亏的。

今日无朝, 留在前殿的皆是圣上心腹,远远瞧见她,也不奇怪, 边口称“夫人”边见礼,也不拦她。

锦书心急如焚,却也未失分寸,进了内殿之后,便被内侍引着进了书房,停在层层帷幔后,默不作声,却不想,正好听见承安说那一席话。

突如其来的,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原来他真的这样明白她,也这样信她。

这番情意,终究没有错付。

可是,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回不去了。

圣上听承安说完,神色不变,只淡漠问了一句:“说完了吗?”

到了这会儿,承安反倒平静下来,同样淡漠的瞧着圣上,道:“说完了。”

“哦,”圣上道:“那就退下吧。”

“呵,”承安既然到了这里,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左右他孤身无依,除去锦书,再无记挂,冷笑一声,道:“只是不知,我该去哪儿接自己的妻子归家?”

“姚氏已经死了,”圣上不动声色道:“宗正寺报了病亡,业已发丧,世间再没有这个人。”

“在不在,你我心知肚明,”承安道:“圣上何必自欺欺人。”

“朕知道你心中苦闷,所以才耐着性子同你慢慢讲,也愿意额外弥补,”圣上神情隐约一冷:“你不要不识抬举。”

“圣上觉得,怎么才是识抬举?做朱友文吗?”承安讥诮道:“我若不肯,圣上又待如何——杀了我?”

短短几句话功夫,圣上神情已然冷极,双目微眯,寒光隐约:“你当朕做不出这等事吗?”

“圣上当然做得出,”承安哂笑道:“朱温都做得,又怎会做不得杀子之事?!”

这话说的不客气,也极戳人心,圣上却未有变色,反倒笑了。

承安此刻满心悲愤,怕是难以察觉,锦书身在一侧,却能瞧的出,圣上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正是春秋鼎盛,权柄在握,杀一个本就不受重视的儿子,远在朝臣乃至于大周所能承受的标准之内。

想要给承安网织一个罪名,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更不必说承安投鼠忌器,锦书活一日,他为保姚家与她声名,断然不会将其中内情公开。

现在的他,争不过圣上的。

“承安,”深吸口气,叫自己语调不要破碎开,隔着层层帷幔,锦书道:“你走吧。”

人活着,终究有个念想,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圣上大概早知她过来,听她出声,目光一黯,却没说什么,也不制止。

承安猝然听见她声音,先是一惊,随即一喜,眼眶微红:“真的是你吗?”

明明再三隐忍,不叫自己流露软弱,但只听他声音,锦书心中便涩涩发酸,堵得发痛。

“是我,”锦书咬住唇,许久之后,道:“你走吧。”

顿了顿,她又道:“就当……就当我死了。”

“我已经见到你,怎么能骗自己说你死了?”承安眼睛发烫,热热的,似有水光:“只要你活着,那于我而言,万事都不重要。”

“重要的,”锦书合上眼,眼泪自面颊蜿蜒流下:“即便能跟你走,他日被人见了,又算什么呢?”

“你别胡闹,”她语气颤抖,勉强说完:“出宫去吧。”

“你还年轻,比我还小两岁,过几年就能将我忘掉,再娶一个相宜的妻子,同她举案齐眉,生一群儿女……”

“这样好的人生,不该因我而辜负。”

“我想看看你,”承安红着眼睛听她说完,却不答话,只是道:“好吗?”

“到了这地步,”锦书终于哽咽起来:“再见还有什么意思?”

“有的,怎么没有?”承安随手抹一把泪,道:“我很想你,归京的路上想,回宫之后也想,这几日睡不下,总是翻来覆去的想……”

“可不知为什么,”素来刚强的少年,这一刻忽的泪如雨下,难以为继:“你总不肯……入我的梦……”

锦书心痛如绞,再忍不住,颤抖着伸手过去,掀开那层帷幔,泪如珠断。

未曾见到时,二人心中万般挂念,可人到了近前,泪目相对,反倒说不出话来。

她瘦了,下巴尖的可怜,冬日里穿的厚重,也能瞧出腰身细的似能一手捏住,同面上憔悴神情一道,别生凄楚。

他也瘦了,连日赶路,并不是总能恰好停在驿站,餐风露宿之事也不少,回宫之后东西奔走,先往姚家安抚,再私下探寻,一顿饭都不曾好生用过,脸颊都凹下去,唯有双目亮的吓人。

如此一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其实,也没必要。

承安上前几步,猛地将她抱住,下巴置在她肩头,闷声哭了。

锦书心中酸涩不比他少,偎在他怀里,无声垂泪。

宁海总管站在圣上身边,见这对有情人相聚泪流,也觉唏嘘,小心瞧一眼圣上骤然凝滞的神情,与隐隐哆嗦的手指,终究没敢出声。

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便是人间帝皇,也未必能事事如愿。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罢了。

“你不是身子不适么?”圣上目光在他们身上淡淡扫过,语气微沉,向锦书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书哭的几乎站不住身,半靠在承安身上,勉强支撑,正待回话,却被他拉住了。

“圣上政务繁忙,不便耽搁,”承安面颊被泪打湿,语气却稳当:“我这就同她一道离开。”

“走得了吗?”圣上淡淡道:“姚氏已死,她若出去,你如何言说?”

“总会有办法的,”承安低头瞧她面容,笑意温柔:“最不济,我们离开长安,远走他乡,做对寻常夫妻。”

他手指轻轻拂过锦书面颊:“假使我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你还愿意跟我吗?”

锦书泪眼朦胧,只瞧着他,哽咽道:“你不后悔?”

承安反问道:“有什么好后悔的?”

“哥哥呀,”她哭出声来:“你既不怕,我有什么舍不下的?”

宁海总管站在圣上身边,不敢去瞧圣上此刻神情,默不作声的后退几分,叫自己离他远些。

圣上唇抿得很紧,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勉强抑制住那股火气,道:“有些话,你还是想清楚再说为好。”

“不成,我做不到,”锦书深吸口气,顾不得擦泪,便拉承安到圣上案前跪下:“他情深至此,我如何能辜负,便是说几句假话赶他,也做不到!”

“圣上,放我们走吧,”她哀求道:“我们会走的远远的,销声匿迹,再不回长安碍眼,求你成全我们……求你……”

圣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色平静,心中酸涩却并不比她少。

“求朕成全你们,”他默默念了一遍,倏然露出几分讥诮,用以遮掩内心凄楚:“你以什么身份,来求朕?”

锦书语塞,承安却一笑,反手握住她手指,轻轻一捏。

“之前是你说的,”圣上却瞧着她,目光冷凝,一字字道:“你不寻死,留在朕身边伺候,朕保他荣华,保姚家兴盛,怎么,现在你见了他,就想反悔?”

锦书性情刚烈,宫宴那夜失身与他,已有死意,然而圣上御极多年,如何不明她心思,轻而易举便能拿住她死穴,叫她不得不暂且隐忍,虚与委蛇,现下被他提起,虽事出有因,却也理亏。

她沉默不语,只半靠在承安身上,勉强支撑自己,圣上便知她心意如何,虽然早有预料,却也不免心中抽痛。

“好,好得很,”圣上嘿然冷笑:“你既如何,朕又何必守诺?”

转向承安,他道:“你私下收留徐氏之人,真当自己能瞒天过海吗?”

“那是我母亲家人,同徐氏逆党有何关联?”承安变色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随你怎么说,左右,朕也只想找个由头,名正言顺罢了,”圣上唇角勾起一个犀利弧度:“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

深吸口气,他沉声道:“来人!”

还不等后一句说出,外间侍卫入内,锦书便尖声道:“圣上,你真要逼死我们吗?!”

圣上看她眼眶通红,目中含泪,单薄身子几乎跪不住,语气也破碎起来,咬牙切齿道:“究竟是谁在逼谁?!”

“你扪心自问,”他一字字道:“便是跟他走了,你真能忘却前事,同他做对逍遥夫妻?”

这句话说的犀利,锦书心头一痛,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也是。

不管原委如何,失身于人,本就是她的原罪,永远都是心头上一根刺,随意一拨,便痛彻心扉。

哪里能真的忘却。

承安或许不会在意,但她自己,终究过不了那一关。

“让他走,”她合上眼,眼泪簌簌流下:“就当他没来过,就当……姚氏已经死了。”

承安去握她手腕,急道:“你不要说傻话!”

“他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哪有这样的道理,”圣上却道:“朕愿意弥补,他却不肯,又怪得了谁。”

一句话冷冷说完,便示意躲在帷幕一侧的宫人过去:“夫人累了,请她回去吧。”

锦书同承安一道站起身,神情冷锐,几个宫人被她目光所摄,一时竟不敢近前:“圣上,你真要我死吗?!”

圣上嘴唇一动,目光软了一软,落在她面上,却不答话。

“好,好得很。”锦书盯着他,缓缓道。

圣上本以为她会再说什么,然而她却就此停口,惨淡一笑,径直往一侧漆红宫柱上撞去!

第117章 前世(十一)

越近年关, 天便越冷, 连风也愈发紧了。

宁海总管搓着手往偏殿去时,暮雨正端着药过去,远远瞧见他,连忙屈膝行礼。

“好了,”宁海总管示意她起身, 低声道:“那位怎么样了?”

“刚刚才敷完药, 陈嬷嬷在里边陪着, ”暮雨同样低声道:“太医瞧了,说伤在额上, 怕要将养一月才成。”

“也是可怜。”宁海总管叹了一句, 又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顿了顿, 方才道:“圣上前头有事, 正同几位臣子说话,暂且抽不出身, 晚间再过来,你小心伺候, 仔细着点。”

“嗳,”暮雨应了一声:“奴婢晓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