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锦书点头道:“我父亲与两个弟弟。”

后宫之中不比其他,规矩最是森严,莫说是外臣,便是内侍们行走,都需得两人一道。

自圣上至宫中高位嫔妃,出行之时皆会令人开路清园,绝不会如同宫外话本子中说的那样,半路撞上别人,生出种种是非来。

若是真遇上了,一个冲撞冒失之罪,便足够在掖庭狱度过后半生了。

锦书知道自己问的不合规矩,可是也不得不问。

她身为贵妃,固然可以召见家中女眷,也可以传信出去。

可是有些话,只有面对面才能说得清楚,有些事情,也必须当面锣对面鼓,才能讲的分明。

深宫寂寂,她膝下未有子嗣,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圣上的恩宠,在这样的关头,有些准备,她不得不做。

圣上虽不知她如何打算,却也知锦书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宫中律法森严,却也有人情在,伸手将她拉起,他温声道:“依你便是。”

“等到明日,朕召他们往含元殿去,”圣上低声道:“你们在偏殿一见便是。”

锦书心头一松,感激道:“谢过七郎。”

“别同朕说这些虚话,”圣上拉她道一侧坐下,含笑道:“赶忙为朕生位皇子,才是正经。”

“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锦书拿手指去挠他掌心,笑语盈盈:“七郎自己不尽心,怪得了谁?”

圣上目光微热,静静在她面上扫了一扫,别有意味:“等着吧。”

宁海总管做事十分得力,圣上吩咐过后,随即便将消息送到了姚家去。

自然,少不得的,又在姚家引起了一场小小风浪。

长女被册封为贵妃之后,一连几日,姚望走路都带风,喜不自禁,这会儿听到宫中召见的消息,更是喜上眉梢了。

他亲自到了两个儿子院子里,为他们挑选第二日进宫穿的衣袍,又格外仔细的讲了宫中需得注意的事项,极为谨慎。

等到晚间,一家人一道用饭时,唯恐第二日精神不好,他连酒都不敢饮,只连连给两个儿子夹菜,好不亲热。

锦瑟年纪还小,对于家中风向却也看的明白,见父亲不理会自己和两个同胞哥哥,只对着两个异母哥哥亲热,不免心生不快。

“父亲偏心,”她将筷子重重放下,噘着嘴道:“江米酿鸭子总共也没有多少,你怎么全都给了大哥二哥?我们都没吃到呢!”

“锦瑟!”张氏神色有些委顿,唯恐女儿被丈夫训斥,赶忙先一步开口:“都是一家人,做什么这样生分,你若是喜欢这道菜,娘明日再吩咐人做。”

锦书册封贵妃,位分之高,已经是后宫第一人,长安勋贵即使是心中转着无数个念头,也得把表面功夫做足。

这几日下来,送过来的拜贴不计其数,各类贺礼更是数不胜数,送银子的只能算是下等,真正赫赫的门楣,送的都是古玩字画这类银钱难以估量的东西。

姚望心知这都是沾了长女的光,也没敢全然扣下,送了六成往姚轩那边去,剩下的四成便叫张氏收下了,姚轩兄弟俩也未曾说什么。

虽然只是四成,但架不住送的人多,物件也珍贵,一时之间,张氏也跟着阔气起来,倒是不复此前的拮据。

锦瑟被张氏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再被姚望皱着眉瞪了一眼,好容易压下去的不情愿便重新涌了上来,神色也透着怨愤了。

“谁跟他们是一家人,”她恨恨的斜了姚轩姚昭一眼,道:“又不是一个娘生的,哪来那么多亲热。”

“够了!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姚望脸色阴沉沉的,不悦道:“你既然叫他们大哥二哥,那就还是一家人,要是连他们都不认,是不是有一天,连我这个爹也不认了?”

这句话说的严重,张氏跟姚盛惊得一道变了脸色,连一侧的姚瑾,都小心翼翼的放下了筷子。

“父亲别同她计较,”姚盛上前去开解,轻声道:“小妹毕竟年纪还小,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好好教就是了,您别动气。”

“这个年纪了还不懂事,”姚望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满道:“贵妃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照顾好两个幼弟了,你看看她。”

他不说这句还好,这句话一说出口,却是在张氏与姚盛几人心口上扎了把刀,血淋淋的撕开一个口子,往里撒了一把盐。

姚盛脸色也有点不对了,只是不敢同姚望争执,便强笑着和稀泥道:“贵妃姐姐的运道,哪里是谁都能有的。”

看一眼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姚轩与姚昭,他不自觉的收紧了下颌:“大哥,二哥,锦瑟年纪还小,说话也冒失,你们别同她计较。”

姚昭扫他一眼,既不理会,也懒得搭话。

姚轩则笑了一笑,宽和道:“无妨的,都是骨肉至亲,哪里能计较这么多。”

他开了口,张氏也随着说和,示意锦瑟给他们赔不是,又给幼子姚瑾使眼色,叫他过去劝一劝姚望,一来二去的,气氛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晚饭终了,姚望便催着两个儿子早些去睡,免得第二日人恹恹,没有精神,自然而然的,忽视了另外两个儿子。

姚盛前些日子也进了一家书院,虽说比不得国子监,却也是长安中颇有名气的地方。

他人也算聪明,通宵达旦写了一篇文章,备受先生赞誉,正想借掌眼之名请姚望鉴赏,搏取关注,便碰上了锦书册封贵妃之事。

这轻而易举的,将他本该备受瞩目的荣光,映衬的一文不值。

走出前厅的门,听着姚望对前头两个兄长关怀备至的声音,不自觉的,他捏紧了拳头。

“哥哥,”姚瑾跟在他后边,正想过去说话,却被他脸上神色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姚盛迅速反应过来,收敛起面上神情,低头向幼弟一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第二日清晨,有臣子入宫奏事,圣上嘱咐锦书晚些起身,不必着急之后,便去了含元殿。

锦书心中挂念两个弟弟,心绪微微有些沉,在塌上躺了一会儿,便唤人入内,更衣起身了。

“娘娘头发生的好,”红叶为她梳理满头青丝:“今日要梳什么发髻?”

锦书在宫中没几个认识的人,甘露殿的宫人内侍,也多是宁海总管挑的,虽说未必是自己人,但最起码,总归能靠得住。

宫中人又不傻,尤其是这种过了明面的宫人内侍,倘若锦书出事,也决计不会再有人用他们,还不如守着这位得宠的贵妃谋算呢。

“梳高椎髻吧,”懒洋洋的自案上捡了一支凤钗把玩,锦书道:“人也显得精神些。”

“是,”红叶笑着应了:“娘娘貌美,梳什么发髻,都是极好看的。”

她嘴巴甜,知道贵妃有多得宠,着意奉承,只是见锦书笑了一笑,却不再说话,也就识趣的停了口,安心为她梳妆。

姚望父子三人皆是头一次入宫,自是不敢轻慢。

早早便起身更衣,收拾妥当,到宫门外验明正身,随从引者入内。

圣上今日虽有事,却也并不紧要,没过多久,便了结了。

姚家父子入宫,哪怕是顾及到锦书,也是应见上一见的。

姚望身为从六品官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此前虽也见过圣上,却也只是远远的瞟过几眼,看的并不真切。

今日一见,虽说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却也离得近了,或多或少能看出几分端倪,见圣上面貌挺竣,也暗自为长女松一口气。

姚轩此前见过圣上,倒是不觉拘谨,姚昭年纪略小,相貌也同锦书相像,圣上见了,依旧是很和气。

君臣几人说了一会儿,宁海总管便入内回禀,贵妃到了。

圣上叫他们入宫相见,已然是开了例,自然不会给上足足几个时辰,不欲耽误他们骨肉相聚的时间,便示意内侍带着他们,往偏殿去了。

这也是锦书册封贵妃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比起姚望掺杂着功利性的欢喜之中,姚轩与姚昭的心思反倒更加实诚。

既为姐姐有了归宿欢喜,又为她身处后宫风云之中忧心。

虽然也听闻姐姐极为得宠,未曾亲眼见到之前,心中却也惴惴,不得安稳,今日见了,才算松一口气。

许是因着册封不久的关系,锦书衣裙穿的富丽。

明紫色绣鸾鸟襦裙,外披正红薄衫,搭着胭脂色孔雀纹披帛,高椎髻上簪七凤坠珠钗,珠玉生辉,朱紫加身,贵气明媚之中,更显容色倾倾。

一时之间,几人都有些不敢认了。

还是姚望最先反应过来,拉了两个儿子一把,一道屈膝问礼。

“快起来,”看着两个弟弟,锦书眼圈儿也有些红,示意左右将他们扶起:“总共也没多少工夫,快别耗在这些虚礼上。”

几个人一道应是,站起身来,顺着宫人的牵引,往一侧椅子上坐了。

锦书也不理会姚望,只是站在两个弟弟面前,分别握住他们一只手,连连问道:“近来可好吗?读书上,有没有懈怠?”

最后,又问姚轩:“我听说,明年你便要下场,试一试春闱,可有把握吗?”

姚轩好歹还见过她一次,姚昭却是一次也无,她一停口,便连珠炮一般的开口了。

“一点儿都不好,我想姐姐!”

家庭际遇使然,他们兄弟俩都是很稳重的性子,唯有对着这个长姐,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来。

“我跟哥哥都很努力念书,即使姐姐没有在旁监督,也未有一日懈怠,只是有时候,会想吃姐姐做的糕点,馋的不得了!”

“你就知道吃,”锦书看他脸都瘦的尖了,暗自心酸,却也不好说出来,惹得两下里落泪,便只打趣道:“再吃下去,成了胖子,看哪家姑娘敢嫁给你。”

“她们不嫁,我还不稀罕呢,”姚昭有些孩子气的道:“我非娶一个姐姐这样的才行!”

“好好好,”锦书摸摸他的脸,温柔道:“你先自己去找,若是找不到,姐姐再帮你找。”

伸手在他面颊上捏了捏,她才去问姚轩:“明年下场,有把握吗?”

“不敢说是十成十,却也大差不离,”姚轩笑道:“姐姐放心。”

“能成自然是好事,不成也没什么,”锦书怕他压力太大,反倒憋出心事来,便着意劝慰:“左右你年纪还小,不需急在这一时半刻。”

“我知道的,”姚轩笑着应声:“姐姐只管宽心。”

他们姐弟三人你来我往说的热闹,姚望站在一边,不觉有些讪讪,好容易等到他们停口,才有些不自在的道:“娘娘气色倒好,人也容光焕发……”

锦书入宫时,隐隐约约的,是有些恨姚望的。

可是过了大半年之后,转头再去回想,却觉得有些想不出他模样了。

今日见了,才发觉他脸上生了皱纹,白发也添了好多。

忽然之间,那些恨与怨,似乎都在时间中淡化了。

不再去恨,也不必去怨,只是也不会再有多亲近了。

“我在宫中一切都好,”锦书微微一笑,轻声问他:“父亲近来如何?”

姚望还记得锦书入宫前是如何同他翻脸的,更记得那句“父女之情,自此两清”。

本来还怕两人见了尴尬的,却不想她全然没有提,只是神情淡淡,如同往常一般。

他心中有些感念,低声道:“都好,为父也是一切都好。”

“那就好,”锦书笑着道:“家中无事,我也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