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碗筷婶婶说可以先睡,明天早上再洗,然而被闻逸章铭盛半哄半骗去了电视机那儿看小品,洗碗的工作交给了他们二人。

“小逸,你那个时候是想说什么?”章铭盛给绿色的洗碗棉沾了沾水,一边擦洗碗沿一边询问。

他看出来闻逸有话要对他说。

“阿樟,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闻逸大力搓洗着筷子发出摩擦的声响:“你介意我把你的身份告诉我的家人吗?介意也没有关系,我知道这有点冒险……”

“我不介意。”章铭盛抢先打断了他并把泡沫抹在了闻逸的鼻尖:“小逸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我像你一样相信着他们。”

“我知道,谢谢你阿樟。但是这件事上我有点意气用事,做决定的时候可能不是很理智。所以阿樟,我要你帮我。你告诉我,这样做你会有危险吗?不要顾及我说违心的话,我要最真实的答案。”

“不会的。”章铭盛实话实说:“你的叔叔婶婶本来就是老实本分的人,闻蕊也很聪明,你告诉他们,他们不会让外面的人知道。”

闻逸默了默,想想也确实如此。他那三个好大儿他还需要担心他们酒醉了胡说,但叔叔婶婶和闻蕊不会。

反正他原就打算坦白的不是吗?五年前他已经告知过一次,只不过那个时候,没有人相信他。

他还无数次被和蔼可亲的叔叔阿姨喊去聊天,那些人名义上是叔叔婶婶的朋友,叫闻逸过来是要他帮忙盛饭递水果,但闻逸什么都知道。

那些人的谈吐衣着,跟叔叔婶婶完全不符,饭桌上看似随意的闲聊,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有一次闻逸从阿樟本体那里回来,还撞上了中午来家里吃过饭的叔叔正跟村长就读心理学专业的女儿待在一起,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自己的名字。

从那个时候起闻逸的心口就憋了一股气,他知道叔叔婶婶是为了自己好,村长家看着自己长大的姐姐也是真的很热情,他对于他们的一系列行为都表示理解并真心地感谢。

为了他好,所以闻逸不生气,不计较,不反对。

可他不能不在乎。

我不是疯子,阿樟也不是假的。

闻逸想证明这一点,苦于没有证据已经太多太多年。

“你回来了阿樟,我要你帮我。”闻逸看着章铭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强调。

章铭盛哽住,最后伸手把闻逸抱进了自己怀里。

他知道,这些都是他对闻逸的亏欠,那时离别太仓促,十八岁的闻逸一无所有,却要对抗整个世界。

他的家人爱他却不相信他,嘴上说着相信的心理医生打着先稳住他的算盘,没有人认真听他说话,闻逸绞尽脑汁的辩解被轻飘飘的一句“臆想”判了死刑。

闻逸甚至不敢透露太多,怕为阿樟招来祸患,于是最后只能摇着头,固执地重复:“他是真实存在的。”

“你有证据吗?”

“……他是存在的。”

“小逸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你应该知道会说话的只有人,只有人类作为高等动物有着复杂的语言体系。一棵树,它连发声系统都没有,它怎么说话?”

“他会说话。”

“……也行,那小逸,你说说看,那棵树它用哪里说话,叶子吗?还是树枝?会不会是风吹过时窸窸窣窣的声响,你听错了呢?”

“没有听错。”闻逸眼神躲闪,悄悄在人走后将阿樟留下过字迹的练习册全部藏进了床底下。直到很久以后,闻逸毕业工作,叔叔婶婶渐渐淡忘此事,他才让这些回忆重见天日。

由于闻逸固执己见却又一直拿不出证据,最后干脆拒绝配合,自己缩进了角落,除了有些迷信的叔叔婶婶曾经有过短暂的怀疑,没有人觉得真的会有树能说话。

闻逸无数次想要偷偷对家里人张口,可往往他才刚起了个头,就会被叔叔打断,然后在很长的时间里又有陌生人接踵而至。渐渐的,闻逸就放弃了。

他默许了村里人“小逸读书很厉害,就是高考完那一段时间学疯了,疯疯癫癫了几个月,后来去外面上了学就好了”的闲言碎语,默许了村长家的姐姐怜悯的眼神一次次落在自己身上,默许了自己过去确实“有点儿不太正常”的评价。

他忍受误解这么久,终于在今天想要为自己正名。哪怕只是在家里人面前,哪怕村里的叔伯会永远误会下去。

但他解释过了,他知道自己是对的,这就够了。

“对不起小逸,是我太鲁莽了。我应该跟你商量,我不该一声不吭突然把你丢下。”章铭盛在洗碗池里捉着闻逸的手,心疼而歉疚地摩挲。

然而闻逸白了他一眼:“你少避重就轻。我当年是单蠢,但现在的我可不是以前的傻白甜了。你不会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藏的很好吧,为什么没跟我商量?”

章铭盛刚要开口,闻逸替他回答:“因为你一不小心忘了,对不对?”

章铭盛一滞,脑子一转另想借口,结果再次被闻逸打断:“因为你怕我担心,怕我贸然跑过来查看情况危及到我的生命。”

章铭盛怔怔地看着闻逸,哑口无言。

闻逸冷笑:“话都让我说了是不是?那干脆就我替你说。你不是忘了,你也不是怕我担心。你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告诉我,因为化人这件事你根本没有把握,甚至成功的概率不到三成,所以你不会跟我说,你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你。”

“……”

“不说话了,想不到借口了吧。”闻逸抬手用袖子擦了下眼泪:“没关系,你活着回来,我原谅你了。你以后的保证我也不要,因为答应过了也没有用。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过没关系,我不是当年那个蠢小孩了,化人前几天你那么明显的表现我都没看出来。现在你稍微有点异动,我都察觉得到,我会自己看住我自己的爱人。”

章铭盛没有哪一刻像这样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因为闻逸全说中了,他大脑一片空白,一个为自己辩解或者安慰的词汇都翻找不出来。

“别看着我了,我不需要你的安慰。赶紧洗碗,洗完跟我去叔叔婶婶面前解释。”

章铭盛默默低头挤洗洁精。是的,小逸不需要自己的安慰了。最难的时候他已经自己挺了过来,快年满二十四岁的闻逸不仅比十八岁的闻逸更年长也更通透坚强,十八岁年轻弱小的闻逸都走过了的坎,二十四岁的闻逸有的仅仅是回忆翻涌时短暂的意难平。

他不在乎了,所以章铭盛不仅缺席了陪伴,连补偿都无法做到。

闻逸在独自蹒跚而行的五年里原谅了他的隐瞒和欺骗,连赎罪都不需要的章铭盛什么也做不了。

章铭盛低垂着眉目,看着满池子的泡泡随水漂浮破灭,内心惶恐而无助。

闻逸倒是面色如常,把餐具归位后自己跑到叔叔婶婶身旁坐下,捞了把瓜子开始磕,认认真真地看起了小品。

章铭盛犹豫地看着他。

不是说要解释的么?

闻逸似乎没有接收到章铭盛的目光,见他过来,给他剥了个砂糖橘塞在他手心里,脸仍然正对着电视,看着专业演员夸张的表情哈哈大笑。

直到广告接入,闻逸放下手里的瓜子:“叔叔婶婶蕊蕊,我有话跟你们说。”

叔叔一愣,与老婆女儿面面相觑,彼此对视茫然后抬手把电视调成静音。

“啥子事啊小逸,你说就是了么。”

“您还记不记得我有个树朋友?”闻逸轻描淡写地开始切入话题。

叔叔闻言紧张地看了章铭盛一眼,对他笑了笑:“那个,铭盛,要不你先回屋待会儿?我们有些私房话要讲。”

“不用,这事与他也有关系。”闻逸握住章铭盛的手:“有很大关系。”

叔叔慌了,看看章铭盛又看看老婆,脊背挺得板正,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好。

“你们先做一个心理准备,阿樟——铭盛有点东西要给你们看。”

“什么样的东西?”闻蕊想了想,尽力委婉地问道。

“一个……超乎你们认知,可能会颠覆你们三观的东西。一定先做好心理准备,不然我不敢让他展现给你们看。”

“吓人吗,恐怖的话就让爸妈先回房,我看完再告诉他们。”闻蕊冷静地想着折中的法子。

“不吓人的。”章铭盛开了口:“是一片绿色的小叶子。”

婶婶顿时觉得刚刚自己的心理建设全部白做了:“我还以为什么呢。叶子有什么好稀奇,山里漫山遍野都是。”

“但这片叶子长在我的身体里。”

“铭盛你是说,你的肉里扎进去了一片叶子?”婶婶努力地理解着章铭盛的话:“要我帮你挑出来不要?”

“不,不是。”章铭盛知道多说无益,眼见为实:“您做好准备了吗?”

“额,好了,好了。”婶婶观察了丈夫和女儿的神情,这才点了头。

“那您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