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陈伯拿出来挂在走廊上的鸟笼,那只笨笨的鹦鹉,终于开口说话了。

它清晰无比地说了一声:“阿礼,朝朝喜欢你。”

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打理着自己刚过完冬的毛发,红色的鸟喙在绿色的羽毛里穿梭着。

静静躺着的少年仿佛是听到了那鹦鹉的声音,也听明白了那句话,又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他眼睛流血了,徐大夫,你快来,你看他是不是要醒了?!”

顾知礼抱着少年激动地大喊,吓得那只鹦鹉差点没抓住脚下的横木,扑棱了好几下翅膀。

他凹陷进去的眼睛忽然就有了神采,也比刚才有力气了不少。

就像在这个冬天里看起来快要枯死的植物,突然就有了生机,勃然生长起来。

“还不成,差一点……还差一点……”

徐太医摸着胡子,给朝歌把完脉后,又查看舌苔眼珠,前后脸色变化了好几次。

按理说,已经到了期限,这人若是不醒,之前做的那么多努力就没用了,需得重新再来。

可奇怪的是,这人看着有要醒来的迹象,却又表现得和之前沉睡时一模一样。

“还差什么?是不是还要再剜骨取血献祭一次?你把话说清楚,若是我这身子真的撑不住了,我去求上官泠月,我现在就去求他……咳咳咳……”

顾知礼焦急地询问着徐太医,一阵猛烈的咳嗽后脸上和脖子都泛着病态的红。

他这么多天以来,终于在朝歌身上发现了一丝活人的迹象,别提有多高兴了。

只要此刻徐太医说了半个“是”字,他就能立刻飞奔到国师府,放下所有的尊严去求上官泠月。

“老夫想通了!不是之前的法子失败了,是朝歌他自己,他不愿意醒。”

徐太医突然一拍额头,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

医书上有记载,若是病人自己求生意识薄弱,也有可能是不会醒来的。

可能是,朝歌过得实在太苦了,不想再活着了吧。

他牵挂的人都已经不在,尚在这个世上的人只会拼命地伤害他。

“怪我,都是我不好,他不想见到我,所以才不愿意醒过来。”

顾知礼半跪在地上,把少年放在长廊的石椅上,让他脑袋靠着柱子。

他怀着满脸的悔恨拿起少年瘦弱苍白的手,把滚烫的唇贴上去,以一种祈求对方原谅的姿态。

院子里的花苞凝着昨夜的露珠,从枝头滑落,像是谁的眼泪。

边关的战事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远方白鸽飞来,传开了杜九让人送的信。

军报一直都是让祁国的驿站来送的,只是杜九喜用江湖上的那套法子,且总能快一步送到。

「天暖回春,大祁连胜两场,暮戈又立新功。属下杜九,盼主安康。」

杜九的话越来越简短了,语气也远不如以前轻松活泼,哪怕是打了胜仗,也没表现出有多么高兴。

他在边关喝着烈酒暖身子,目光看向远方。这小半年来性情磨练得和当初大不相同,只有偶尔会在暮戈面前表现出来以前的样子。

京城中还是一团乱局,他想着此时顾知礼应该没有心思听他唠叨,所以只是每隔半个月汇报一下基本情况。

当初顾知礼塞了一个假的“西夏皇子”送给对方来使,西夏使臣敢怒不敢言,终于忍了一路干脆把人杀了。

而救下来的暮戈,怕被别人发现,就一直秘密藏在军中,更加小心地看护着。

杜九交代要照顾的人,那些人哪个敢不上心,不仅被整个军营的老大哥宠着,还学了不少新的本领。

那些个老兵,都喜欢暮戈这个性子,话不多,听他们讲起从前的故事时特别认真,所以不知不觉中也把自己打仗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了。

“九哥,给你!我们的人刚截了西夏人的队伍,这可是好酒。”

暮戈从杜九背后的草垛上翻下来,眨了眨眼睛,身形矫健,动作越发利落了。

他知道杜九的性格一向最是洒脱,却被军中琐事困住,变得更加成熟与稳重。

在外人面前,不管发生什么大事,他都不能慌,要代替顾将军成为主心骨。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会躲在这里松一口气。

“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知道孝敬我了。”

杜九笑笑接过酒,看着当初满脸戒备的小狼崽子,如今竟然也会露出这么招人的表情。

“喂,别把自己辈分叫得那么高,我可没承认你是我师父!而且啊,你也不老,我今年都十六了,是个大人了!”

暮戈故作生气地叉着腰,挺着自己有着几块薄薄肌肉的小胸膛,不满地说道。

他怕时间长了,杜九这样会把自己闷坏了,所以不爱说话的他在杜九面前变得分外活跃。

从前杜九是爱唠唠叨叨的那一个,现在不听说话的人却变了一个。

“以前的事,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杜九灌了一口酒,险些把自己呛到,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

他总是刻意地强调自己和暮戈的师徒关系,像是在害怕和逃避着什么东西一样。

每当暮戈说着两人年龄差距不大时,他就变得格外敏感。

最开始他可是把这小狼崽子当儿子养的,怎么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儿了?

“不记得。很重要吗?”

暮戈在杜九旁边坐下来,有点不太开心,觉得杜九总是在推开他的好意,推开他。

他连靠近这个男人都要小心翼翼,找尽所有的借口。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一尺的距离,他嗅着男人身上的淡淡酒味儿,萌生出少年最初的原始冲动。

“也没有很重要,只不过……算了,我们回去吧。”

杜九摸了摸鼻子,回头起身,喝多了头晕,差点没站稳。

那西夏人的酒,可真是烈,没喝几口就让他觉得有些脸红心跳。

“九哥,你喝醉了。”

暮戈伸出右掌抓住男人的大腿,稳稳的力道让男人站住,却又感受到一种异样的酥麻从两人接触的地方传来。

这种感觉顺着大腿的方向往上,直让人燥热难耐。

“你小子,敢嘲笑我了!我可是你师父,怎么会醉?”

杜九片刻的迷失后狠狠推开了身边的少年,摇了摇脑袋,让自己在晚风里好清醒一些。

他拿了酒囊,摇摇晃晃地往营地的方向走,根本不敢让少年看见他眼中的慌张。

“九哥!其实我……”

暮戈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个背影,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拖回来,一次问个清楚。

每当这种时候,对方就会用过去的事来搪塞他,可偏偏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两人之间那些禁忌的东西,总在快要冲破时又被重新封印。

该死的!

他才不要什么鬼师父!

有本事就给他找个师娘让他死心!

暮戈忍住要咬断那人脖子的冲动,捏着拳头原地生闷气。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等打完这场仗回去再说!”

杜九突然清醒了起来,走路也不晃荡了,高举着手中的酒囊对着背后的暮戈说了这么一句。

他能感觉到暮戈对他感情的变化,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

在这种事情上,他习惯了装傻,可又不是真傻。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过去看着顾知礼和朝歌之间那些纠葛,日日熏陶之下,他就是块木头也能开窍了。

“好!九哥,你等着,我一定会打一场大胜仗的!”

暮戈原本失望的眼睛一下充满了高兴,差点没整个人都蹦起来,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雀跃,明知杜九看不见还拼命挥着手。

从没得到过回应的他,第一次听到杜九正面回答他,哪怕没具体说什么事情,两个人却是心照不宣。

那些欢喜便再也藏不住,从眼角眉梢里跑出来。知道要奔赴同一个地方,抵达同一个目标,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接到飞鸽传书的将军府——

“快,命人回信,让杜九详细描写暮戈每日的情形。八百里加急传回来,读给朝歌听!”

顾知礼看着那封信,突然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他知道小东西是有多在乎暮戈的,过去还为着这个事情吃醋发火。

甚至连暮戈还活着的消息都不愿意告诉朝歌,心里怨他惦记着别的男人。

可如今这件事,竟然变成了他挽回和唤醒朝歌生命的唯一手段。

“那这几日,将军可还要亲自照顾朝歌公子?”

陈伯有些担忧地走过来,扶着顾知礼,生怕他会随时倒下。

他腹部缝了好多针,密密麻麻的,缠着好几道纱布,血还是从衣衫里往外渗,看着就吓人。

“不,去买几个丫鬟吧。在京城最温暖的地方,再置办一套宅子。他肯定不愿意待在将军府,他不想见到我……”

顾知礼无奈地苦笑着,他可以退让,哪怕身后是万丈深渊他也可以退。

原来有多想把这小东西绑在自己身边,现在做这个决定就有多么艰难,像是要把体内的一部分活生生剥离他的身体一样。

他一遍遍地摸着少年的头发,才下定决心一样地站起来,闭上眼睛回头往外走。

宅子很快就置办好了,一切的规格都和将军府差不多,景致也很好。

国师府听说这件事后,上官泠月还特意命人把他细心培植的花树送了好多来,让工匠每日悉心照料。

将军府的人日日来给朝歌念关于暮戈的消息,每次听到他的呼吸都明显有了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色逐渐红润,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手指动了一下。

“将军,这外头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您快回去吧,这里有奴婢们伺候着呢!”感谢月半妮的月票?